她這話一說完,頓時安靜得不行,幾個人都不知如何接話才好。半日,裴明淮才說道:“是離吉時不遠了,我看,老師不如先去歇息一兩個時辰?這一折騰,可得鬧到夜裏了。”
慶雲也覺著自己那話說得不合適,忙道:“是啊,老師,我送您回去!”
她扶著沈信走了,鳴玉跟著過來,將幾人送的賀禮盡數捧走了。太子皺了眉頭,道:“慶雲方才說的話,可真是……”
景風卻道:“慶雲也沒說錯,確實古怪。長孫一涵住在沈家,也是太不合情理了。老師素來是重禮之人,豈有讓還沒嫁過來的媳婦先過門的道理?”
太子笑道:“你們倆別在這裏多心了,人家大約是圖個省事,長孫將軍都沒話說,你們操什麼心!”
他笑聲未絕,忽然神情一變,兩眼直盯著門外。裴明淮還未見人,便聞其香,知道是楊甘子來了。楊甘子換了衣服,一身雪白絹衣,腰上卻係了條色彩繽紛的腰帶,環佩丁當。她臉上含笑,站在竹林裏,不知是不是因為她身上那似清淡檀香的香氣,哪怕是根本沒煙沒霧,她身旁也像是輕煙繚繞一般。
天下美人自然多,慶雲和景風都是美人,但若跟這楊甘子站在一起,也得生生地被她比下去。人人都是兩道眉毛一雙眼睛,一張鼻子一張嘴,可湊在這楊甘子臉上,便是傾國傾城了。
所有人眼光都集中在楊甘子身上,裴明淮隻聽到太子低聲地吟了一句:“夫絕代獨立者,信東鄰之佳人。”
長孫將軍匆匆忙忙地走了過來,見到眾人,又看了看楊甘子,忙見禮道:“太子殿下,這,這是我義女甘子,她不懂禮數,還請各位見諒。”
景風一直冷眼在旁邊看著,這時道:“長孫將軍,你從哪裏多出來這麼個義女?”
楊甘子上前兩步,笑道:“我是於闐人,家裏人都死了,我一個人流落在外麵。涵姊姊正好經過,就認了我當義妹,帶我一同走了。”
太子哦了一聲,點頭道:“原來如此。楊姑娘是初次來此?”
“是啊。”楊甘子微笑道,“我生在長在偏僻地方,哪裏比得了這裏。姊姊帶我去鄴都玩,那裏有好多有趣的物事,都是從來沒見過的。”
太子笑道:“姑娘若是肯到京都去,本王帶你去看更有趣的物事。明淮,下回南宮狩獵,便請楊姑娘去如何?”
裴明淮不提防太子問到自己,隻得笑道:“太子殿下有此雅興,想必長孫將軍和楊姑娘都不會推辭。”
長孫將軍笑道:“甘子跟一涵都愛騎馬打獵,決不會推辭的。”
太子眼睛一亮,道:“哦?是麼?”走到楊甘子身邊,笑道,“楊姑娘也跟一涵一樣,喜歡舞刀弄槍?”
楊甘子道:“會是會,隻是學得不好啦,不如姊姊多了。不過,要打獵,還是可以的。”她說話調子咬字都有些奇怪,但軟糯嬌媚,另有一番味道。裴明淮看了景風一眼,景風也沒說什麼,搖著她的扇子走出了屋。
長孫將軍自然也趕緊走開了。裴明淮跟著景風出去,見景風的侍婢都隔得遠,便對她笑道:“你哥哥可是看上這楊姑娘了。”
“看上就看上,這楊甘子美得出奇,我都羨慕呢。”景風冷冰冰地道,“太子身邊多個妃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裴明淮笑道:“你倒是連接下來的事都想好了。”
“哥哥對女色從來也就不怎麼在意,可這楊甘子實在是絕世美女,哪個男子見了能不心動。”景風哼了一聲,道,“我看你也是動心了吧?”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我可不敢跟太子殿下搶。”
景風道:“你有什麼不敢的?”
她說罷便走了,裴明淮望了一望,見太子已隨著楊甘子,往園子那邊走了。楊甘子身上那似有若無的香氣,實在是奇特之極,聞著仿佛覺得人在佛寺之中,身邊盡是香花寶燭。
他一出來,便見著那個柯羅站在路邊。柯羅一見裴明淮,搶上幾步,道:“裴公子,你現在閑著嗎?”
“你有什麼發現麼?”裴明淮問。這時離吉時還有好幾個時辰,還真是“閑著”。柯羅道:“是,公子想去看一看屍體嗎?”
看屍體,自然是誰都不想了。剛聞了楊甘子身上的香味,就得去看屍體,裴明淮打心裏歎了口氣,道:“在哪裏?”
徐無歸看來還是頗為“知禮”,把屍體安置在了沈宅最邊上的一排房子裏麵,那裏早沒人住了,隻有些舊家什,再合適不過。裴明淮一進去,便覺惡臭逼人,再一看,柯羅倒是做事認真至極,連溪裏的那些內髒腸子,都一一地找了回來,一樣一樣地用盆子盛著,放在屍體旁邊。
裴明淮也禁不住一陣惡心,苦笑道:“柯捕頭,你實在細致,我是佩服得很了。”
柯羅臉上神情絲毫不動,道:“公子說笑了。您過這邊來看,這死者被人從胸口一直剖到小腹,把他五髒都剜了出來,這事兒幹起來,可一點都不輕鬆。”他頓了一頓,拉起一截血淋淋的腸子,道,“你看這個……”
他話還沒說完,隻聽到外麵一聲尖叫,裴明淮回頭一看,慶雲站在外麵,兩眼直直地瞪著那截腸子。裴明淮走了出去,道:“誰叫你來的?”
“我……我就是來看看……”慶雲這時候,一點氣焰也沒有了,恨不得馬上跑掉。裴明淮道:“有什麼好看的?看到了嗎?就是這個樣子!還要不要進來看?看仔細點,看清楚點?嗯?”
“……不……不看了……”慶雲勉強擠出一個笑,“明淮哥哥,我,我先回去了。你,你慢慢看……”
她果然說走就走了,裴明淮苦笑搖頭,走了回去。“柯捕頭,繼續說。”
柯羅搖頭道:“我也想不通那凶手與這餘管家有何深仇大恨,非要剖腹剜心,還大費力氣將他掛在水車上……”
他想不通,裴明淮卻隱隱有點明白。慶雲和景風說同一句話,自然是有所指的。柯羅來得遲,火早已熄了,水車仍然隻是一架水車,全然不像裴明淮看到之時,那驚駭之極的感覺——那水車全是火焰,緩緩轉動,確如烈火轉輪一般。
柯羅見裴明淮似神遊物外一般,也不言語,便連著叫了兩聲:“裴公子?裴公子?有什麼不對麼?”
裴明淮這才回過神來,記起柯羅之前的話,便問道:“你說可能凶手回到沈宅裏麵了,這一點,你可有另外發現什麼證據麼?”
“裴公子,你也是用劍的。”柯羅的目光在裴明淮的佩劍上一掠而過,道,“你想,若是用一把匕首,這樣麵對麵地去對一具屍體如此炮製,怎可能不在自己身上染上血跡?我已四處搜尋過,外麵既無血跡,也無血衣,什麼線索也不曾找到。而我能找到的血跡,就是往沈家內院的那一處。”
裴明淮道:“一時三刻,血也幹不了,那血應該一直滴進去才對。”
“若是我,一定會即刻把血衣脫下,尋個什麼東西裝起來,再想法處理掉。”柯羅道,“繡衣那時候已經到了,遍布沈宅,一概人不得進出,哪裏能帶出去?要想把一件染血的衣服處理掉,說起來容易,其實並不容易。剪碎嗎?總得有衣服碎片。若誰要生火燒掉,更惹人注目。”
裴明淮道:“柯捕頭的意思是,這血衣恐怕還在沈府之中。”
柯羅點頭道:“我是如此想的。我對徐大人說,最好搜一下,徐大人把我狠狠責罵了一通,說我是不要腦袋了!裴公子,我不是不知輕重,但這血衣,恐怕是最關鍵的物事,若是再拖上一日,大概就真的永遠找不到了。即便是現在,我也不敢說就能找到,但是,若能找到,凶手就不在話下了。”
裴明淮倒是頗喜這柯羅直率,點頭道:“說得有理。但今日確實是沈府大喜之日,若是這般去搜,著實不成話。太子與兩位公主都是通情達理之人,倒還易說。”
柯羅道:“裴公子,恕我直言,若是不趕緊找到那個凶手,我看沈家這婚事辦不辦得成,都還成問題!您想想,一個下手如此殘忍的凶手藏在沈家,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真是難以預料!”
裴明淮知道他此言有理,但這時候要搜,於情於理都不合。便道:“這樣罷,我去吩咐,多調人手,守緊這沈家,不讓一隻蒼蠅飛出去。凡是能生火之處,都派人看守,我就不信那凶手還能燒掉衣服不成?”見柯羅還要再說,便道,“你說的都有道理,我也明白,但若是現在搜沈家,如何對老師交待?”
柯羅情知裴明淮說得有理,隻得歎了口氣,道:“是,裴公子,我知道了。”
裴明淮微笑道:“你倒是聰明得緊,若我那好朋友在此,一定得誇你。”
柯羅道:“公子的朋友?”
“姓吳名震。”裴明淮道,“想必你也知道?”
柯羅一呆,道:“怎會不知?吳大人神捕之名,天下皆知呢!”
“我已經喚了他過來,這餘管家死得太古怪,吳震明兒也該到了。”裴明淮道,“柯捕頭不要覺得他搶你功勞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