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點點頭,道:“你再派幾個人去老師那裏,門外守著。鳴泉他們新房,你讓人盯著,但別離太近了,太擾人家也不好。”
“是,已經安排了。”蘇連道,“公子隻管歇息,我看你也倦得很了。”
裴明淮道:“是麼?大約是心裏多少有些緊張,總覺得有些古怪,卻又不知錯在哪裏,不由自主地覺得緊繃。”
蘇連微笑道:“有阿蘇在,公子隻管休息便是。”說著便起身要出去,裴明淮笑道:“夜深露涼,我又怎忍讓你一個人在外麵?就留在房裏,警醒點便是。”
蘇連笑道:“多謝公子體恤。”又道,“公子,太子跟那位楊姑娘……”
裴明淮道:“少管閑事。”
“唉,這等絕色,堪稱傾國。”蘇連道,“也難怪太子心動,什麼都顧不得了。太子對自己的妃嬪向來淡淡的,從沒見過這樣子。公子,你猜,現在那楊姑娘在何處?”
裴明淮臉一沉,道:“她在何處,幹我什麼事?再多一句嘴,你就自己外麵淋雨去。”
蘇連吐了吐舌頭,道:“真是難得見公子生氣。是阿蘇多嘴了,公子可別跟我一般見識,我不說了,成不成?”
裴明淮哼了一聲,道:“越來越牙尖嘴利了。你派人跟著太子了麼?”
“自然是要跟著的,萬一太子殿下出了什麼事,我可不好交待,畢竟我人也在這裏。”蘇連笑道,“公子到底要不要聽?”
裴明淮道:“你既然要說,又何必管我聽不聽?”
蘇連朝他走近了兩步,低低地道:“太子把那楊姑娘,帶回到自己房中啦。這夜深了,孤男寡女的,公子你說,還會有什麼事呢?”
裴明淮冷冷地道:“你還真是多管閑事。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氣。”
蘇連笑道:“公子可是真這麼想?”
裴明淮合上眼,緩緩地道:“不管我怎麼想,於事又有何益?”
夜半時分,園中的薄霧仍然不曾散去。楊甘子站在那株無枝無葉的大樹之側,身邊有輕煙繚繞,她仍是那身雪白的衫子,烏黑的長發卻散了開來,飄飄然地似欲乘風而去。淡淡清香,似有若無,卻真能壓住伊蘭之臭。
裴明淮怔怔地盯著她看,楊甘子回望他,展顏一笑,如玉如月。“我知道,你總會來找我的。記得當年,我們初次見麵,也就是這個時辰,也就是在旃檀旁邊。”
“甘子,你為何來此?”裴明淮問。“一別經年,我實在想不到,會在老師家裏遇上你。”
楊甘子不答,兩眼隻望著麵前的樹幹。過了良久,才緩緩地道:“當年我說,世上必有牛頭旃檀,我家裏那棵便是。若它開花,周圍的伊蘭,必定不聞其臭,隻聞旃檀之香。你說世上本無牛頭旃檀,隻是佛經傳說而已。我笑你精研佛理,又自幼隨天師學藝,卻是甚麼都不信,白學了一番。你也笑,說若是旃檀真長出根芽,才欲成樹,普皆香美,你便信。我說那好,我便日日灌之,哪一日若真成樹,香澤四十旬,便是你回來找我的時候。”
裴明淮聽她說話,臉上露出恍惚之色,笑道:“你記性好,甘子,我們當時說的話,你一個字都沒說錯。”
“可是我終究等不到那一天。”楊甘子緩緩地道,“裴大哥,那一年,你受命帶兵前來我族,我父親久病纏身,族中叔伯意見不一。有人說拚死一戰,有人說不如受降,大魏殺伐之名,人人皆知,又有獠族被滅之事在前,全族無不畏懼。我那時並不懂那麼多,我就是見到你,喜歡你,想你留下來。你也喜歡我,但你不答應。”
裴明淮微笑道:“我說要帶你走,你不也不願意嗎?你我都有家族親人,哪裏是說能放下,便能放下的。甘子,你覺得你家如桃源,人心向往之,但總歸不是桃源。我倒是要多謝你哥哥啦,若非他力排眾議,我也不能那麼容易辦成事的。”
楊甘子微笑道:“是我哥哥要謝謝你,他是庶子,向來受排擠,若非你幫他撐腰,他哪能順順當當做上族長呢。他要我問你好,說以後若有機會,再來找你。”
裴明淮道:“是了,他什麼時候來,我都歡迎。”又道,“你來中原做什麼,甘子?還是早日回去罷。”
楊甘子道:“你也明白,裴大哥,我是回不去的了。從今晚開始……便是成定局了,再也回不去了。”
裴明淮望著她,道:“你的意思是……”
“你心裏清清楚楚,又何必不好出口。我們氐族女子,本來也沒那麼多講究的。”楊甘子道,“太子殿下對我十分癡迷,你是看得出來的。他說了,這就帶我回京去,一定好好待我。”
她見裴明淮神情,便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裴大哥。你們大魏皇族,根本不在意啊,太子說了,他娘李氏本來是先帝的兄弟永昌王的妃嬪,後來永昌王謀反,妻妾們都入宮為奴,皇上駕幸陰山的時候遇到了他娘,就納了他娘為貴人。所以啊,他根本不在意啊,他就說我好,比他的個個妃嬪都好,以後一定專寵我。”
裴明淮道:“你稀罕麼?”
“自然不。”楊甘子笑道,“可是,裴大哥,你心裏藏得最深的那個人,並不是我啊。從我第一回見到你那天,我就知道,你心裏有人。不,我不是說你對我虛情假意,你說要娶我為妻,是真心的,我信。可是,你帶兵到我族的時候,你定然是遇上了件十分失意的事,你那時候,跟現在大不一樣啊,渾身上下都是戾氣。你深愛的女子,那時候因為不知道什麼緣故,離開了你,是不是?她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了,是不是?”
她見裴明淮沉默不語,朝他走近了兩步,輕輕地道:“我還是想見你一麵的,裴大哥。我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見到了你,看到你好,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裴明淮眉頭微皺,道:“甘子,你為何要冒充是於闐人?你若是要跟太子回去,這事遲早要被拆穿的,景風之母尉昭儀便是於闐公主。你就直說你的身份,也無妨哪。”
“多謝你當時沒揭穿我。”楊甘子道,“你很快就會知道原因的,裴大哥。你不要問我了,好不好?你很快就會知道的……”
她忽然停住不說了,又抬頭望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隻見她眼波如水,彎如月牙,雖然在笑,卻是掩不住的哀傷。風把她身上戴著的珠串吹得叮叮當當作響,一時間這園子裏麵,再無別的聲響。
“我走了。”
楊甘子對他道。裴明淮沒有開口,楊甘子自他身邊走過,一直走到園門口,又說了一句:“裴大哥,你多保重。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你……”
裴明淮仍然站在那裏,站了半晌,突然回頭。他聽到腳步聲細碎,本以為是楊甘子回來了,一看之下又是一怔,站在身後的並非楊甘子,卻是景風。
景風素來是不緊不慢的,此時手裏拿著把扇子,慢悠悠地走了過來,淡淡地道:“哦,這位原來就是你昔年在氐族遇上的女子啊,果然是與眾不同。聽說氐族善蠱,本朝兩位郡王便是受蠱毒之禍而暴斃。這位楊姑娘,在族中必定身份高貴,她為何不向你下情蠱,就能把你留在她身邊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那你也可想法子給尉端下情蠱,這樣他就不會棄你而去,而是找一個樣樣都不如你的平民女子?”
景風被他一語刺得怒極,握著扇子的手都在微微發抖。裴明淮也不看她,又道:“自然,那也無妨,就算尉端一去不回,朝中青年勳貴多的是,文武雙全品貌出眾的也多的是,公主素來最得皇上疼愛,誰要能尚公主,那真是大大的殊榮了,想必過不了多久,又得喝景風公主的喜酒了。”
景風氣得渾身發抖,道:“你說這話,到底有沒有良心?”
“景風姊姊,你怎麼一個人跑這裏來啦?”說話的卻是慶雲,她身邊跟著景風的侍婢珠蘭,道,“太子說啦,我們都別亂跑,你一個人出來,遇上那個殺人凶手可怎麼好?”
景風不語,裴明淮轉向慶雲,道:“慶雲,跟景風一起回去。明天一大早,你們就走,禮數也盡了,沈家如今事多,早早離開的好。”
慶雲見裴明淮臉色不好,不敢再說,拉著景風就走。裴明淮仍站在那裏不動,望著二女的背影,慢吞吞地說:“蘇連,出來。”
蘇連自竹林後麵轉了出來,做了個鬼臉,笑道:“被公子逮著了。”
“我都說了,我就是睡不著出來散散步,你跟著做什麼?”裴明淮也不看他,冷冷地道。
蘇連道:“我這還不是擔心公子麼?公子息怒。”
裴明淮問道:“景風是什麼時候來的?”
“公子放心,她剛找過來,沒聽到你和楊甘子的說話。”蘇連道,“這晚上,我看這沈家上下,就沒一個人是睡得著的。”
裴明淮隻覺麵上微涼,伸手一接,手心微濕,落了幾點微雨。記起方才楊甘子離開之時,眼角珠光閃爍,美是美如星子,卻也淒清如雨落。裴明淮一時間心如亂麻,半日長歎了一聲,道:“別人睡不睡得著,與我有何幹係。回去罷!”
那晚下了些雨,裴明淮隻聽著竹梢雨聲,鼻端聞到的茉莉清香,似有若無。他原本甚是警醒,想著這夜恐怕不會那麼好過,但居然一夜無事,見天色晶明,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聽外麵有人聲,過了片刻,蘇連推門進來,裴明淮見他神情難看,道:“怎麼了?”
“出事了。”蘇連麵色本極白,這時微微發青,倒有點像那些茉莉。“侍候沈於藍的丫頭早上進去服侍,剛進門就嚇昏了。……裏麵……”
蘇連居然也說不下去了,裴明淮催道:“你倒是說啊,你還有什麼沒見過的?”
“沈於藍死在自己房中,還被剖腹挖心……”蘇連一語未畢,裴明淮已站了起來,叫道,“什麼?!”
他不再發問,一言不發地向外便走,蘇連忙跟了上來,道:“公子,這件事太蹊蹺了,也太邪門了。”
沈於藍住的那廂房是沈宅裏最僻靜的一隅,如今有數名侯官守在外麵,幾人頭上都滴滿竹葉上掉下來的水珠,顯然沒挪開過一步。門外那些茉莉被雨一打,都有些枯敗了,花朵散了一地,竹子被昨夜雨水一洗,卻是碧綠青翠得緊,像道碧色屏風,連門都快掩住了。窗外竹梢掛著一盞大紅燈籠,燈籠固然是早已熄了,紅紙也破了,連“喜”字都裂成了兩半,襯著那些茉莉青竹,甚是淒涼。
裴明淮道:“沒人進去過吧?”
一人上來回道:“不曾。我等自發現出事,便過來守著了。”
裴明淮點了點頭,推門進去。他一進去,便倒抽了一口涼氣。
繡被之下,躺著沈於藍的屍身。那繡被原本是什麼顏色,幾乎看不清了,被她的血給染得通紅。沈於藍原本是個秀雅如茉莉的少女,此時臉尚完好,但自脖子以下,胸腹全被利刃剖開,內髒散亂在榻上,不忍卒睹。倒是心還在原處未動,裴明淮記得那餘管家,可是連心都被人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