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沈信的書房門口,隻見房門虛掩,裴明淮便上前去敲門。沈信的聲音,從裏麵微弱地飄了過來。

“進來吧。”

裴明淮走進去,見到沈信,嚇了一跳。沈信這一夜之間,本來花白的頭發一下子全白了,滿頭銀絲微微地顫動。

“老師,你……”

沈信看了他一眼,道:“明淮,我正想找你。老師……想跟你好好談談。你坐下來,我們兩個人,好好地說說話。”

裴明淮坐了下來,道:“是,我也有話想對老師說。”

沈信沉默了良久,緩緩地道:“明淮,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裴明淮一怔,他不曾想到沈信問他的,卻是這樣的問題。當下淡淡一笑,道:“老師,若是時世安穩,能做的,想做的,那便多了。誰又不想能有一番作為?可如今,天下大亂方平未艾,再經不得甚麼了。明淮並無他求,隻求我爹能安心終老,我母親繼續在佛寺吃她的齋念她的佛。兩位兄長自幼疼我,也盼他們能平平安安,我就心滿意足了。”

沈信搖頭,道:“我教了你那麼些年,讀了那麼多聖賢書,還是抵不過你師傅對你的影響。”

“我師傅麼?”裴明淮道,“老師,你是在說小國寡民,還是說,國無師長,民無嗜欲,自然而已?那都是聖人的境界了,我等凡人,哪裏辦得到?我師傅雖是道家之人,卻從來不是出世之人。他年輕的時候,一心一意要求名,那心可比誰都要大了。後來看淡了,看輕了,卻也不是為了別的,隻是後悔罷了。”

沈信道:“那不能算是他的錯,他已然盡力。”

“但世間若無寇天師,先帝便不會尊道而滅佛。”裴明淮道,“家師為求名傳後世,妄入紅塵,晚年悔之不已,無論如何,此事總歸是他推波助瀾,雖無殺伯仁之心,終歸害了伯仁。況且被殺的眾位高僧之中,頗有他的知交,他說,他在靜輪天宮之中,夜夜驚夢,最後終於詐死離去,世間隻道他已羽化登仙,他卻回了他早年修道的嵩山,潛心清修,自此與紅塵絕。”

沈信雙眼望著前方,神情茫然。“他倒也好了,飄然而去,再不理世間俗事。像我,卻是不能。”

裴明淮道:“老師心中究竟有何事?”

沈信緩緩地道:“是,我心中確實有事。明淮,這件事,我在心裏埋了多年,其實不該說與你聽,我若說了,於你實無好處。”

“我倒也不怕。”裴明淮笑道,“我把自己的命從來看得都輕。此時此世,哪裏有那麼多善始善終。老師隻管說便是。”

沈信兩眼望著裴明淮,道:“你且到四周看看,隔牆是不是有耳?”

裴明淮道:“是。”

他出門見到蘇連,便道:“替我看著,不許任何人接近。”

蘇連道:“任何人?”

裴明淮道:“不錯。”

他回轉身進去,掩上了門,道:“老師請講。”

沈信聲音更低,道:“昔年老夫在太子……哦,不是現在的太子,是前朝景穆太子,皇上登基後尊為恭宗……我在他府中為太子少傅,這你自然是知道的。”

裴明淮道:“是,太子監國之後,勢力日盛,先帝猜忌,以致父子相殘,卻是宦官宗愛一力調唆。後來先帝頗有悔意,宗愛生怕先帝問罪,竟先下手一步弑君,立了先帝的弟弟南安王為帝。”

沈信搖頭道:“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皇上繼位後,畢竟之前眾大臣也覺得擁立先帝的兄弟並無不妥,他這個皇孫,還是早些有個繼承人的好,方得斷得了那些皇室宗親的癡心妄想。是以皇上有了皇子,真是十分喜歡,那一年便大赦天下,封皇子為太子,並依祖製,賜太子的母親李貴人死。”

裴明淮道:“這子貴母死之製,未免太不通人情。”

沈信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這李貴人原本是誰的王妃?”

裴明淮道:“是永昌王的王妃,後來永昌王謀反,妻妾沒於宮中為奴,皇上卻看上了她,才有了太子。”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已經隱隱有點明白沈信的意思了,隻覺一陣發寒。隻聽沈信緩緩地道:“魏朝曆代皇帝,都對皇妃的出身全不在意,因亡國而入宮的女子為妃為後,大有人在。是以李貴人雖然本是永昌王的王妃,皇上也並不在意。李氏是永昌王在南伐時自壽春得來的,後來封了貴人,又因為兒子被封為太子被賜死。但……但其實不管是皇上,公主,還是當時的常太後,對於這孩子究竟是誰的兒子,都是有疑問的,隻是皇上並無別的兒子,又急於立個太子以斷了眾皇親的念頭,才……”

裴明淮道:“既然李貴人已死,死無對證,自然如今已無人知曉,也不能追查了。”

沈信搖頭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若太子真不是皇上的兒子,皇上又因當日情勢所逼,非得立個太子,你說,皇上,或是長公主,他們那時還該做點什麼?”見裴明淮神情,又道,“若換作是你,你會如何做?”

“我……我必定會留一樣靠得住的東西,作為證物,能為有朝一日所用。”裴明淮道。

沈信淡淡一笑,道:“不錯,說得好。後來,宮裏又發生過一件事,跟永昌王有些關係,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聽說過。”

裴明淮道:“是不是一個乳母偷了東西,被剖腹挖心處死的事?”

沈信道:“你知道?那乳母是永昌王府的人,謀反事發後跟李氏一同沒入宮為奴的,李氏封貴人後,便帶了這乳母回宮,後來又照料太子。那乳母偷了東西之後,立時便被發現,在她身上搜了個遍,怎麼都沒找到。本以為她可能是吞了下去,但即便是剖腹挖心,也不曾找到……”

他兩眼凝視前方,似乎是記起了多年前的事,麵上神色十分恍惚。“那個乳母,還有李貴人,都是不會有任何機會把任何東西傳遞出去的。但是,那東西,一定是傳出去了……你知道邱楓為什麼會死嗎?邱楓在臨行前,來見了我。他對我說,現在他們手裏有一樣東西,由這樣東西,能找到另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他對我說,老師,你兒子兒媳都死在南伐一役中,連屍身都找不到,如此深仇大恨,您就不在意嗎?難道您真心甘情願為這大代一族效命?我告訴他,這些事,我早已經放下了。他說的話,我就隻當沒聽到,也勸他不要胡思亂想。”

話已至此,裴明淮總算也弄明白了來龍去脈。但越想,越覺得發寒。“老師,你是認為……有什麼東西能證明……證明太子並非皇上之子,而是……而是永昌王的兒子……這東西原本是在宮裏秘藏,卻在多年前被人盜走,不知所蹤。太子為了此物,不惜……不惜……”

“未必是太子所為,可能是另有其人。八姓勳貴,個個都脫不了嫌疑。畢竟,誰握了這把柄在手裏,太子便得受他要挾。”沈信道,“太子跟你年齡差不多,他娘死的時候,他還太小,哪裏做得出來這事。而且……我總歸教了太子這些年,他……他不像是不擇手段的人。”

裴明淮一哂,道:“恕明淮直言,這是老師過迂了。先帝父子相殘,半年皇位三易其主,為了這帝位,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沈信望向他,道:“你似乎十分不以為然。”

裴明淮道:“先帝一生縱橫沙場,鐵蹄過處所到披靡,但又如何?最後落得人人懼之,連自己兒子都殺了,死於閹人之手,後世論起,也算是奇聞一樁。”

沈信笑道:“總得有這樣的開拓疆土的君王,也得有看重文治的君王。最好的,便是二者兼具之,且有慈悲之心,有寬仁之量,還得有遠高出常人的眼光器量,不拘於眼前的區區疆土。總得有人打下江山,方得徐徐謀之,哪有不流血不打仗就能改朝換代的呢,哪一回不是殺得個死去活來,元氣大傷。總得傳個幾代,還得祖先燒了高香,才會有那麼位有眼光有謀略有胸襟的明君出現。但一旦有了,自將名垂後世。”

裴明淮笑道:“老師說得是,隻是你拿這個教訓我,一點用也沒有,還是拿這話去訓導太子吧。”

沈信搖頭道:“太子還是像先帝,總少些慈心,也少些氣量,再怎麼教,也是枉然。不是不好,是不夠好,沒有好到那個地步。或者是說……若是在以前,很好,現在,就不那麼好了。太子若登基,那是一定會想再打仗的,若再南伐,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裴明淮歎了一聲,道:“老師是思慮太過了。”

沈信搖了搖頭,道:“唉!如今也是該重文治的時候了,仗還是少打為妙,百姓急需繼續休養生息,這中原大地已經打了上百年了,經不得再來一波了。”

裴明淮道:“老師,我也想問您邱楓所問的那句話。您身為高族士人,卻為大代效力,你心裏,就真的沒有一點想法?畢竟,您的兒子兒媳,都死在南伐之中。”

沈信微微一笑,道:“我若說沒有,你是不是不信?”見裴明淮不答,溫言道,“明淮,你年紀還輕,你出生的那年頭,天下已大致寧定。你雖然聽得多,但你沒有親眼見過昔年那各路人馬割據一方,殺紅了眼的時候。不說遠了,單單說先帝在位的時候,四處征伐,把百姓強行遷走,以充賦稅。……你知道遷了多少人回來嗎?數十萬啊!先帝離開瓜步的時候,可謂是寸草不生……唉!誰是皇帝,改甚麼朝代,又有何妨?隻要肯為百姓著想多些,那便成了。本朝的幾位皇帝,都是有謀略有眼光的人,知道一文一武相迭而行,勝過南朝許多了。”

他看裴明淮還是不言語,又道:“無人相,無我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你佛經讀得比我還透,有些事,你得學著想通,否則總歸是看不開的。”

裴明淮道:“老師也不必說太子不對,不管換了誰當皇帝,那仗是不得不打的。一南一北,誰不想收了天下?上回南伐,卻也是因為南朝先北伐。邊境那邊,柔然又不時來犯,否則又何須六鎮?”

“是了,那你若要打,是為了什麼?”沈信道,“為何昔年先帝已打過淮河,得了瓜步,卻又退了回來?因為即便打過了,也守不住。雖說如今北強南弱,但整個中原大地都元氣未複,想要一統,不是時候。照我看,總得要休養生息,少則數十年,多則上百年。”

裴明淮笑道:“到那時候,老師跟我,都是黃土一堆了。”

“那又如何呢?”沈信道,“順應天道,才是正理。現在要求的便是穩,先帝雖然好戰,但在對劉宋的謀略上,卻是一點不錯的。以武力威懾,取幾個必爭之地,然後便作罷,因為如今無論是北,還是南,都沒有吞並對方的能力。”

裴明淮道:“老師說的天道,又是哪一家的道?”

沈信微笑道:“從古至今,便隻有一個道字,你也懂。如今的聖上,好黃老之學,以前是常常拉著我談說,又尊儒道,崇佛理,已經跟開國的烈祖是大大不同了,除了仍然尚武之外,跟咱們哪裏還有什麼不同。明淮,最要緊的,不是血統氏族,而是所崇之道,這是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