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裴明淮一直閉目養神到將近子時,方才起身,準備去見楊甘子。此時沈家已是一片死寂,但聞風過竹梢的細碎沙沙聲,有時候簡直會錯聽成人的腳步聲。
自然不能讓楊甘子等,裴明淮快步往園子的方向走去。越走近園子,伊蘭那味道就越濃,裴明淮眉頭都皺了起來了,這說臭又不是惡臭,但是聞著實在難受。
他越走近,就越覺得不對。
園子裏麵有人。有呼吸的聲音。
是個男子。不是楊甘子。
裴明淮的右手,已經握在劍柄上。他已經聞到了血腥味,也已經看到在伊蘭花叢中,有一抹素白的顏色。
楊甘子。
裴明淮實在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楊甘子的皮膚就像是裂了開來,然後跟紙一樣,碎成一片一片的。從她的咽喉處往下碎裂,胸腹都盡數綻開,不知多少黑黝黝的蟲子一樣的東西,在她五髒六腑之間蠕動。裴明淮不知道,那些蟲子是不是在咬噬楊甘子的血肉?
隻有她那張臉還是完好的,隻是卻像張美人的畫皮,越是絕麗,便越是駭人。
一個穿黑衣的男子,站在那株牛頭旃檀旁邊,兩眼盯著楊甘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裴明淮叫了一聲,他都覺得自己聲音有點變了。“二哥。”
接下來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裴明淮半跪在了楊甘子身邊,隻覺頭暈目眩。白日裏見到楊甘子,雖然光線昏暗,他就覺得楊甘子看起來不對。後來再見她,天色已晚,她又站在竹林裏麵,幾乎看不清她的容貌。
楊甘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隻聽腳步聲響,走來的卻是吳震。想必是他先前聽到裴明淮說這個時辰要在園子裏跟楊甘子見麵,也過來一看究竟。一見裴琇,吳震便呆了一呆,叫了一聲:“裴尚書!”跟著又看到楊甘子,吳震大張著嘴,臉上神色不斷變化,實在是一言難盡。
裴明淮低聲道:“吳震,你守著園門,先莫讓人進來。叫蘇連去我房間,找身我的衣服來。”
吳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好。”
待吳震走開,裴明淮抬頭問裴琇道:“二哥,你來就看到她在這裏了?”
“對。”裴琇道,“我原本是想來見一涵的。”
裴明淮此時的感覺,十分古怪,他還知道去想,想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但總覺得連自己的聲音,都很遙遠,裴琇在說話,他是聽得到,但也覺著像是隔了什麼一樣。
“……我一直不明白一涵為何突然要嫁到沈家,她成婚之前,我還是想找她問個究竟。可我沒料到你會讓蘇連來,我不願暴露身份,若讓太子或是景風公主的手下看到,那便難解釋了,隻得匆匆離開。今日我知道太子和景風慶雲已經去了縣衙,想著也就你和蘇連吳震在此,他們都是心腹,遇上了也不算什麼大事……”
裴明淮道:“你怎麼會走到這園子來,二哥?”
“我看著她進來的。她走得搖搖晃晃,我聽到她身上有很奇怪的聲音……忍不住想看一眼……”裴琇緩緩地道,“像是很多蟲子聚在一起齧咬血肉……又像是有什麼東西爆裂開來……”
他見著裴明淮的臉色,哪裏還說得下去。這時蘇連走進了園子來,大約吳震已經對他說過,也並無驚訝之意,把衣衫交給裴明淮,便退了出去。
“你穿成這樣,誰都覺得是有人偷偷進來了。”裴明淮道,“二哥,你先穿我的衣服吧,待會即便是景風的繡衣和太子的侍衛見到也沒關係,你得知老師死訊,連夜趕來,怎麼也說得過去!”
“你倒是想得周到。”裴琇苦笑,見旁邊那棵旃檀,便走到後麵去更衣。裴明淮揚聲叫道:“吳震,蘇連,都進來!”
話未落音,他便聽到裴琇一聲低呼,裴明淮一凜,道:“二哥,有什麼事嗎?”
他轉到那株牛頭旃檀後麵,見裴琇站在那裏,那神情比起方才裴明淮見到他的時候,要可怕十倍。裴明淮順著他的目光看了過去,裴琇看的是那株旃檀。這旃檀本來無枝無葉,樹幹極粗,此時樹幹裏麵卻裂了一個大洞,直直地對著裴明淮的,便是一張人臉,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也在瞪著他。
裴明淮往後退了一步,這晚月色明亮,投在那張人臉上,卻生生地成了慘青的顏色,那張人臉本來就是人死後的青灰之色。一時之間,裴明淮竟然看不出來,那究竟是誰的臉。
他隻聽到裴琇喃喃地道:“是一涵……”
裴明淮臉色大變,一時間他腦子裏麵湧出的那些念頭,是一個比一個可怕。這時候哪裏還顧得了許多,劍已出鞘,將那截旃檀上半平平削了去。
一刹那,裴明淮最清晰的那個念頭,竟然是:原本樹已中空,隻有一張樹皮蒙在外麵,那即使是等上十年百年,又如何能開花?
樹幹已空,一個女子蜷縮著被塞在裏麵,那張臉正好對著樹外。這時候看得清楚了,確實是長孫一涵。她死狀極之淒慘,雙目睜得大大,容貌扭曲,手指甲都掉了好幾個,顯然臨死之前經過一番極痛苦的掙紮。
他兄弟二人在這裏站了半日,吳震和蘇連自然也發覺不對了,隻是他們不叫,也不好過來。待得裴明淮揮劍削掉了那旃檀,當然也就過來了,一見到長孫一涵的屍首,枉自這兩人都是見慣了死人的,也都驚得呆了,半日說不出話來。
裴明淮再回頭看楊甘子,“哇”地一聲,吐了一口鮮血出來。吳震和蘇連哪裏見過裴明淮這樣子,兩個人都又驚又嚇,一時說不出話來。
最後還是吳震低聲道:“還楞著什麼,阿蘇?陪明淮和裴尚書回房,我留在此處料理。”
裴明淮那房中雖未熏香,卻仍然能聞著窗外的茉莉香。裴明淮自從到了沈府,就一直聞到此香,本來茉莉清香,聞著應該心裏舒暢才對,但不知為何,裴明淮後來一聞到這茉莉香,便有種不安之感,且越來越濃。
如今他是明白了,他最後兩回見到楊甘子,都不曾聞到過她身上的香氣。
此時他隻覺喉間仍然甜腥一片,但方才那天旋地轉之感,已經好得多了。
蘇連親自端了茶來,裴琇這時臉色已然平靜,全然看不出剛才的光景。淡淡一笑,道:“勞動你,卻是不敢當。”
“這話可折煞阿蘇了。”蘇連微笑道,“我先出去了。”
裴琇問裴明淮道:“如今究竟是你自己去回皇上,還是他?侯官的事,我也不敢摻和。”
裴明淮道:“都有。二哥知道,我在京城的時候也不多。不過二哥盡管放心,天下人或者我都不信,蘇連不會對我有二心。他去我去,都是一回事。”
裴琇道:“你也忒自信了。”
裴明淮一笑,不置可否。裴琇也不再多說,問道:“今晚那個死去的姑娘,就是那個你昔日帶兵去氐族的時候,喜歡的姑娘?”
“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喜歡不喜歡,已經無所謂了。”裴明淮道,“但我不能不知道原因!”
裴琇歎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是中了蠱?”
“她是氐族的嫡女,蠱術極精,誰能害她?”裴明淮道,“她那不是中了蠱,是被某種蠱蟲給反噬了!而且……她自己是一清二楚……”記起在屋中見到楊甘子的情狀,裴明淮心知,自己當時的感覺並沒有錯。要不是楊甘子強過常人,恐怕那時候那張臉或者那張皮就會像她死時一般碎裂開來。
她的大限之期大約就是她跟自己約的時辰。她拎著燈籠來找自己的時候,也是站在竹林之中,並沒出來。
裴明淮抬起頭,望著裴琇,緩緩道:“從蘇連說看到有黑衣人夜半想進沈家,我就猜到是你。我實在不明白,你跟長孫一涵有情,那你們成婚便是,長孫家必不會拒這門親事,就算有什麼不妥,求姑姑作主便是。我也不明白,一涵為何突然要嫁沈鳴泉?聽到這消息的時候,我真是不信自己的耳朵,又不好多問。那夜你來見她的時候,你隨身的佩玉掉了,你可知道?若不是落在我手中,當著太子的麵被人發現,又是好一段是非!”
裴琇不語,裴明淮道:“究竟為什麼?你跟大哥一直不娶親,總得有個原因吧?總不能是要我先娶慶雲吧?我已經跟皇上和姑姑說過了,這件事請他們向穆世伯周旋,作罷了事。況且,從來都沒有讓弟弟先娶親的理吧?若你跟長孫一涵成婚,她又何至於嫁到沈家,死得如此淒慘?”
裴琇歎道:“不是我不肯跟她成婚,是她不肯。我不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麼事……一涵她……她突然就對我說,不能跟我一處了,她另外要嫁人。”
裴明淮道:“沈鳴泉對他心儀的女子也是這麼說的。”
裴琇道:“他們想必是在做一件事,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你既然跟這楊姑娘相熟,你自然應該知道,氐族和獠族一樣,曆來以蠱毒聞名?”
裴明淮道:“知道。”說罷把吳震在柯羅身上發現的那一小片嵌金薄片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遞給裴琇道,“二哥,你想必識得此物?”
裴琇隻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過了半日,方道:“你既然如此問我,定然已經知道來龍去脈了?”
裴明淮道:“來自永昌王府的那個乳母,她偷的東西是啟節,對不對?能證明太子是不是皇上親子的證物?”他又搖頭,道,“不,也不對。皇上把永昌王府上的人全都殺了,全找遍了,也沒能找到。她是立刻就被抓到的,不可能把東西傳遞出宮的。”
裴琇搖了搖頭,道:“你忘了一件事。她是太子的乳母。”
他說到這裏,便不再說下去,但裴明淮已經恍然大悟。種種不明之處,此時已是全然清明,失聲道:“她把東西藏在了太子的身上?!甘子此來,就是為了此物?!對,我想起來了,甘子說過,蠱蟲體內可藏物,再把蠱蟲吞咽而下,這物事便會藏在人身子裏了。若是沒這引蟲,蠱蟲便會終生蜇伏,也不會對人有什麼損傷……”
裴琇皺眉,道:“若是人死了呢?”
“人若死了,那蠱蟲便會得一同消失無蹤。”裴明淮道,“聽起來匪夷所思,我也是半信半疑罷了。但甘子既這麼說,就不會錯……”
一提到楊甘子,裴明淮隻覺那天旋地轉的感覺又出來了,隻是搖頭,喃喃道:“不,不會。甘子那一族,是受了我朝冊封的,楊炯他擔不起這個事。即使退一步說,是他們氐族幹的,甘子也決不會做這樣的事,招撫氐族是我去的,她不該這麼害我。楊炯是她異母哥哥,與她最好,我跟楊炯也交情不錯,於公於私,他都不至於背後弄這個鬼。”
裴琇搖頭道:“不,不是,你會錯意了。楊姑娘自然不會害你,她怎會害你?就算找到了那東西,也是對你無害的。”
裴明淮道:“無害?招撫氐族是我的事,太子若是知道端底,定然會認為楊甘子做這件事是我指使,這既是害她族人,也是害我!”
裴琇望著他,道:“你真認為她會害你?或是害她的族人?”
“我不信。”裴明淮道,“但事情到了這地步,也就這個結果。”
裴琇道:“若她來此的目的確實如我們猜想,她應該會留好後路。若是會害到你,她不會這麼做。”
裴明淮喃喃地道:“她已經對我說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引蟲的主人,若要引那蠱蟲出來,必得自噬。這般說來,長孫浩父女二人,都脫不了幹係,他們都在幫助甘子。但為何他們都被殺了?又是何人殺他們的?”
裴琇慘然道:“一涵性子直率,胸無城府,我隻怕她是被人利用,卻不自知。我想他父女二人,都是被人欺騙,最後又被殺之滅口!”
裴明淮問道:“你一直就在附近?”
“我就在縣城裏麵。”裴琇道,“過來快馬加鞭,隻需大半個時辰。”
此時有人敲門,裴明淮道:“誰?”
隻聽吳震的聲音道:“是我。”
裴明淮道:“進來罷。”
吳震進來,朝裴琇行了禮,便道:“我剛才看過了長孫一涵的屍體,她早就死了,至少已經死了一天了。她是悶死的,我猜想,她必定是在一個極小的地方——也許是個小小的密室,也許是個什麼大箱子——她的指甲折斷,裏麵有些木屑,恐怕是個不透風的大箱子。”
裴琇臉色慘白,竟說不出話來。吳震不敢看他,裴明淮道:“長孫一涵武功不錯,若是個木箱子,恐怕難不住她吧?”
“你有所不知,明淮。”吳震道,“她的手足,都被人硬生生地折斷,下手之人殘忍之極,還不要她馬上就死。或者,是為了逼問她什麼?問不出來,就索性將她悶死在裏麵了。嗯,大概也是怕她叫喊,畢竟到處都是人。”
裴琇這一回連著退了幾步,靠在牆上,半日說不出話來。裴明淮聽著也覺驚心,吳震不敢在此刻跟裴琇說話,隻回頭問裴明淮道:“我沒見過這位長孫一涵,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性子剛硬至極。”裴明淮道,“毫無閨閣脂粉之氣。”
吳震點了點頭,裴明淮知道他的意思,長孫一涵這個脾氣,那是怎麼折磨也逼問不出什麼的。吳震小心地看了一眼裴琇,又道:“長孫一涵指甲裏麵的木屑並非常物,是金絲楠木,相當貴重。這種質地的箱子,怕這沈府上也找不到幾個,應該易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