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台階上出現一人,裴明淮吃了一驚,收住勢頭,那人竟然是徐無歸。徐無歸一身便服,臉帶笑容,朝裴明淮深深一揖,道:“公子來得好快。”

裴明淮淡淡地道:“徐大人好似知道我要來一般。”

徐無歸微笑道:“公子來得比我想的略慢了些。”

裴明淮道:“太子殿下和兩位公主呢?”

徐無歸跟他隔得甚遠,腳邊隱隱有火光閃動,隻是被徐無歸擋住了,看不清楚。徐無歸微笑道:“是一排蠟燭,公子。這裏的地上,全是鬆脂。公子自然不怕,但是太子殿下和兩位公主,都在這間屋子裏麵。公子自然也知道鬆脂的用途,一旦燃起來,那就是馬上變成個火人,就算撲滅了,也不知道會燒成什麼樣了。”

裴明淮眼神一冷,道:“他們怎麼樣了?”

“自然是毫發未損,隻是飲了茶睡著了而已。”徐無歸笑道,“公子不必擔心,下官哪有這膽量,敢傷及幾位殿下呢。不論是穆氏,還是太子,哪一個跺跺腳,都能教下官粉身碎骨。”

裴明淮道:“有此膽色,我倒也佩服閣下。閣下所求為何,盡管說便是。”

徐無歸撫掌道:“裴三公子果然爽快人!好,在下就直說了。在下所為的決不在太子殿下或是公主,也決不傷及他們。在下是想求公子救一個人。”

裴明淮道:“誰?”

徐無歸道:“慕容白曜!”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是慕容將軍的知交,我卻不記得有見過你。”

“我在將軍幕下當過半年功曹,隻是時間太短,所以將軍的事,倒也並沒牽連到我。”徐無歸道,“公子心裏自然知道,慕容將軍是不是冤屈。他如今身陷天牢,隻等處決。下官與他是過命的交情,隻要能救他一命,哪怕要我身受千刀萬剮,也沒甚麼大不了的。隻要公子肯放人,太子殿下與兩位公主,自當無恙。”

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或者,公子隻想要兩位公主回來,那也未嚐不可。”

裴明淮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徐無歸道:“若我說得不是,公子隻當沒聽見便是。”

裴明淮道:“你跟柯羅,不是一夥的?”

“不是。”徐無歸道,“我一到此上任,便覺著柯羅有些不對勁。我暗自去查了一番,也大約能猜到他的來曆。但我也不想驚動,一直冷眼看著罷了。我知道慕容將軍出事,隻是我位低官小,比不得他身邊那些武將,還想去劫獄救人。見公主和太子到此,我心裏想,真是老天爺給的大好良機。”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徐無歸,此處隻有你跟我,我便跟你說實話。你既然來求我,想必是知道昔年我跟慕容將軍也算有些淵源,我少年之時,也跟著慕容將軍出征柔然,對他的人品,我其實是心裏明白的。”

徐無歸道:“是,所以我來求公子。我也冷眼看著,公子與他人不同,才敢說這話。”

裴明淮道:“但你為官多年,也該十分明白,有些事,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不能。順水人情是可以做,過了的事,我辦不到。”

徐無歸道:“我知道,但這件事,並非是要公子承擔。皇上不會不顧念太子和公主,景風公主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不會不管。慕容將軍……唉,你我都知道,就算活下來,怕也是廢人了,於皇上又有何損失?他……他從來都沒想過要謀逆啊!”

裴明淮神色不動,隻淡淡地道:“從古至今,不曾想過謀逆的人,被說是謀逆,實在是多不勝數,也不差慕容白曜一個。兵權在握,功高震主,哪一條都是死!”

徐無歸麵上變色,慘然道:“那也是為了君主,也有錯嗎?”

“無錯。”裴明淮道,“但隻有死!”

徐無歸忽然一笑,道:“公子年紀輕輕便封為淮州王,舉家上下都榮寵之極,公子就不擔心嗎?”

裴明淮道:“那也不勞煩徐大人操心。有前車之鑒,明淮自當時時刻刻警醒,不敢稍有懈怠。”

徐無歸歎了口氣,忽然雙膝跪地,朝裴明淮叩了三個響頭,道:“裴公子,你看在昔年與慕容將軍的交情份上,便救救他吧。我說過,不是要你承擔這件事的後果,隻是求你幫忙,我怕找了別人,最終徒勞無功。我從不想傷害公主和太子,隻要你肯,他們便會毫發無傷。至於在下,隻要能救出將軍,哪怕是淩遲車裂,徐無歸也無怨無悔。”

裴明淮道:“徐大人可有妻室兒女?”

徐無歸道:“有。”

裴明淮道:“你可知道這是株連之禍?你對得住慕容將軍,又如何對得住你家中老小?我勸你一句,把人毫發無傷地交出來,我便讓你和你家人毫發無傷地離開。至於慕容將軍,我可以想辦法給他一個痛快,不必再受那些零碎苦痛。”

徐無歸抬眼望裴明淮,道:“公子可知道,為何你到縣衙內院,卻如此安靜?”

裴明淮一怔,當下竟覺發冷,道:“你……”

徐無歸道:“公子可到那邊廂房一看。”

裴明淮走了過去,推門向裏一看,隻見一個女子倒在榻上,懷裏抱著一個幼兒,兩個人都臉上發黑,嘴中流出黑血。裴明淮上前把手放到那女子的鼻端試了一試,她肌膚尚溫,但已死去。

裴明淮站了好一會,才慢慢自廂房裏走出。徐無歸仍一動不動,跪在當地。裴明淮見那些蠟燭,都在徐無歸身後,自己跟他相隔了一個院子,就算是一劍殺了徐無歸,他倒下的時候,也難免不碰到蠟燭。

鬆脂常常用在箭上,以備攻城之用,一旦燃起來,裏麵的人,要想絲毫無傷,恐怕不能。

“徐無歸,你瘋了。”

徐無歸緩緩地答道:“下官與慕容將軍自幼相識,互為知己。裴公子,自古情義不可兩全,我三十餘歲方得了此子,疼愛萬分,我妻子與我青梅竹馬,我何嚐不心痛?公子可以說我對家人無情,但為了全我對慕容將軍的義氣,我也沒甚麼好後悔的。我朝之製,公子知道,這等大罪,必當誅五服,不如讓他們安安靜靜地走的好。”

裴明淮微微搖頭,道:“徐無歸,你是要仿效趙氏孤兒麼?”

“若無此俠義之心,那我等自幼讀的聖賢書,便是白讀了。”徐無歸臉上平靜無波,道,“荊軻為太子丹之義刺秦,左伯有羊左之義,聶政刺俠累而毀麵自盡。生,我所欲也,義,我所欲也。若二者不可得之,在下自當舍生而取義,隻求公子成全!公子受沈太傅教誨,難道連孟子的話都忘了?”

裴明淮道:“即便是這幾位義士,也不曾累及家人。”

徐無歸道:“不是我毒死我夫人,是她殺了孩子自盡的。若她還在,我怕我也下不了這狠心。”說罷自袖中取出一封書信,向裴明淮擲了過來。“這是她留給我的書信。”

裴明淮展開書信一看,果然是女子手筆,十分娟秀。上麵寫著:妾身不敢自比聶嫈,但也決不畏死,夫君不必以我為牽掛。

裴明淮慢慢將書信合上,道:“敢問夫人閨姓?”

“陳留謝氏。”

裴明淮嗯了一聲,道:“難怪。”搖了搖頭,道,“徐無歸,你也是官場上多年的人,什麼不曾見過。不是我不肯幫你,是你已經犯了大忌,以一位太子兩位公主來要脅皇上,隻能讓慕容將軍死得更快,你這是在給他下催命符!恕在下不能幫你這個忙,你應該很清楚,任何人纏進這件事裏麵,那倒黴的就是那個人。”

徐無歸笑道:“那下官就隻能拖著兩位公主和太子殿下,一起下黃泉了。裴公子覺得,這三位若是死了,你又是否能全身而退?更何況……”他又一笑,道,“這三位之中,至少有那麼一個人,是公子特別在意的。公子剛才進來時的焦急,那可是騙不了人的。”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這件事,我實在做不了主。隻有皇上點頭,才能放人。我也實在不知道,皇上肯不肯受這個要脅。”

徐無歸聽他口氣鬆動,大喜道:“求公子周全!”

裴明淮歎了口氣,喚道:“蘇連!”

隻聽衣袂響聲,蘇連站在牆頭上,冷冷地橫了徐無歸一眼,道:“公子,你不會真答應他吧?皇上對濟南王是積怨已久,並非是甚麼功高震主的事,這渾水,你趟不得。”

裴明淮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聽著便是。徐無歸,你也聽清楚,一個字也不要漏。你以為你將計就計,算得高明,但你可知道,太子是什麼樣的人?景風統率繡衣,又是什麼樣的人?你能說出隻讓兩位公主回來的話,足見你也不是對如今情勢一無所知。我今天若趟了這渾水,怕接下來倒黴的就是我裴氏一門。你隻能死,徐無歸,我答應你,我會設法見慕容將軍一麵,若他想活,我會助他,但也隻能是盡人事,聽天命。你以為,以他的為人,和跟你的交情,知道了你的所作所為,還能苟活於世?你的恩情,對他而言,更是催命符!”

徐無歸麵色慘然,裴明淮又道:“我答應你這一回,不因為你的威脅,隻是因為你全家的情義,你應該明白。”

徐無歸沉默半日,緩緩地道:“我就信公子這一回了。”

裴明淮劍已出鞘,平平飛出,落在徐無歸手中。徐無歸橫劍在頸,全不停頓,頭往旁一側。裴明淮那柄劍是何等鋒利的神兵利器,隻見鮮血四濺,劍身卻仍如雪一般,不留絲毫血痕。

裴明淮望著徐無歸屍身緩緩倒下,臉上一絲表情也不動,喚道:“蘇連。”

蘇連道:“公子吩咐。”

“這裏的事自有我在,你不必管。你即刻回京城,親自稟告皇上。說我的話,慕容白曜有餘黨妄圖相救,已盡數伏誅,家人亦畏罪自盡,請皇上下旨處死慕容白曜,以免夜長夢多,徒生事端。記得,這旨意,你一定要自己接,不管你想什麼法子,也得你親手接,而且一定要拖到我回來。”

蘇連自牆上飄然而下,看了徐無歸的屍身一眼,歎了一聲,道:“公子,你還是決定趟這渾水了。”

裴明淮慢慢地道:“若一個人為了獨善其身,便連起碼的道義都不顧了,那又與禽獸何異?那聖人之道,便也是白學了。”頓了頓又道,“更何況,隻要你肯幫忙,也不至於會禍及我自身。”

蘇連低頭半晌,道:“公子教訓得是。”

沈宅之中,居然又有了些熱鬧光景,比起前兩日那死一樣的安靜是好多了。廳中燈燭輝煌,太子坐了首座,景風和慶雲坐了右首,裴明淮左邊相陪。吳震帶了人,在外麵來往巡視,卻離這花廳遠遠的。

慶雲已重梳洗過,略施了脂粉,嬌豔無儔。她手裏拿著酒杯轉來轉去卻不喝,低聲道:“唉!老師不在了,沈家哥哥一直在替老師守靈,我呆在這裏,渾身都不自在。明淮哥哥,你硬把我們都拉來做什麼?我還不如去溫泉宮住呢。”

景風斜倚在榻上,臉有倦容,卻更有一番弱不勝衣的嬌懶之態。“好啦,歇歇也好。我倦死了,哪裏還有力氣回京都!明淮,你也真是,怎麼讓那個徐無歸就那麼自殺了?”

太子卻端了一杯酒,站了起來,對裴明淮道:“明淮,我這妹妹被我寵壞了,你別在意。這次真是要多謝你了,若非是你,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裴明淮連忙站起,笑道:“太子殿下這可是叫我當不起了。我還沒向太子殿下請罪,都是我疏忽了,一心都在老師家的事上麵,不曾想到居然有逆賊膽敢對太子和兩位公主不利,讓太子殿下和景風慶雲都受委屈了。”

太子舉杯道:“我們都是一家人,說這些話,就見外了。這一杯,我就先喝了。”

裴明淮也喝了杯裏的酒,慶雲道:“委屈倒是沒受,那姓徐的好大的膽子,在我們茶水裏麵下了藥,我喝了就昏昏沉沉睡過去了。還好明淮哥哥來得快,我也沒受什麼驚嚇。他居然想燒死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