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風也道:“這人的膽子也真是大。”
裴明淮淡淡地道:“這徐無歸是慕容白曜的知交,想以三位的性命去換慕容白曜的命。自然,這隻是癡心妄想罷了。”
景風哼了一聲,道:“若他真的要放火,你就不管我們啦?”
裴明淮笑道:“我怎麼敢?徐無歸不會武功,我跟他說話的時候,早讓蘇連和吳震悄悄過去了,吳震就在窗子旁邊。蘇連自然也能以暗器把那些蠟燭擊飛,一絲頭發也傷不到你的。”
景風不言語了,慶雲嗔道:“景風姊姊,你老是跟明淮哥哥過不去。”
太子也笑道:“明淮,你別跟我這妹妹一般見識,她就是被我嬌寵壞了。還是那句話,這一回,是多謝你了。”
裴明淮望了太子一眼,道:“太子殿下,其實,這一回老師家發生的事,大都還是朝著你來的。”
太子愕然道:“我?”
裴明淮道:“恕我問一句,太子,你跟那位楊甘子楊姑娘,婚禮那晚上,你們兩個人後來去哪了?”
太子一楞,似未想到裴明淮問得如此直接。景風皺眉,道:“哥哥的私事,這是你該問的嗎?”
“無妨。”太子揮手道,“明淮既然如此問,就定然有緣故。此間並無外人,我也不瞞了,是,我對楊姑娘一見傾心,那天晚上是帶她回了我房中。”又道,“明淮,你這麼問,是不是……是不是知道是誰殺了她?我一直想她……怎麼會……”
裴明淮歎了口氣,道:“殿下,接下來我說的事,你恐怕很難相信。”
太子道:“你隻管說。”
裴明淮朝慶雲和景風望了一眼,道:“你們兩位,要不要先回避?我接下來說的,可不那麼雅了。”
慶雲忙道:“我不怕我不怕,明淮哥哥,你就當我不在!”
裴明淮明知問也是這個結果,也不再多說,說道:“太子殿下,楊甘子並不是她所說的於闐人,因為戰亂而流亂在外,被長孫一涵見到,結為姊妹。她說是於闐人,又作於闐女子的打扮,隻是不想讓你知道她是氐族人罷了了。她出身氐族蜀地的那一支,太子也該聽說過,該族人擅蠱,不下於獠族。而楊甘子,就是他們族長的嫡女。她出現在沈家,決非偶然。這是一個極好的可以接近太子殿下的機會,太子素來沉穩,不離京師,最多便是隨皇上出巡狩獵,要不受懷疑地到太子身邊,實在不易。在沈家,我們都隻是當來給老師祝壽,也不便多帶隨從,在沈家,我們也最易放下防犯之心。試想,若是在狩獵之時,來個這樣的女子,恐怕還沒進獵場便被殺了。”
太子道:“可是……可是甘子她……她並沒有刺殺我或是什麼呀。”
“太子有所不知。”裴明淮道,“我方才說了,蜀地氐族那一支善蠱,更何況是族中公主。這件事,實在難以啟齒……”說著朝景風和慶雲看了看,慶雲翻了個白眼不理,景風道:“我都嫁人啦,還沒娶親的反而是你,有什麼說不出口的?”
裴明淮冷冷地道:“既然景風這麼說,那我就說了。他族裏有一種特別的蠱,若女子和男子交合,那女子就能將那男子體內的蠱蟲引出來。這是唯一的法門,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太子愕然道:“蠱蟲?我身體裏麵……”
裴明淮道:“太子不必問我,我也不知道有人在你身上藏了什麼東西。那是種很特別的蠱蟲,對你是全然無害的。那蠱蟲體內,又藏了一樣東西。太子也隻管放心,隻要無人召喚,這蠱蟲就算是藏一輩子,也沒什麼。但既然楊甘子來了,就是存心把這東西喚出來的,是無論如何也要從太子那裏得到的。”
太子道:“那她為何不殺了我再取出……”
裴明淮道:“殺了太子,那蠱蟲便會隨著太子的死而消失無蹤,也是徒勞無功。”
太子道:“你是說,甘子對我並無情意,都是作偽罷了……”
“有沒有情意我不知道,她隻是被人利用罷了。”裴明淮道,“蠱這個字,便是以器皿盛蟲,在設計這件事的那個幕後之人的眼中,楊甘子不過是個美貌之極的器皿罷了。太子也不必再多想她了。”
景風忽道:“那她為什麼會死?”
“他們族中這些事,我也是一知半解。”裴明淮道,“大約是因為把那蠱蟲放到太子身上的人並不是她,那個人怕是已經不在了。那種蠱蟲,隻有主人能喚出來,若是別的人……她要把此物從身體裏麵取出來,她就得死,而且必得是相當淒慘的死法。太子殿下,我死活不讓你見楊甘子的遺體,就因為她受此反噬,死法極慘,若太子還想記得她的好,就別見她,還能留個念想。”
景風瞄了他一眼,道:“反噬?被蠱蟲反噬?”
裴明淮道:“是。”心裏一陣酸楚,知道楊甘子最後留下來,也是為了自己,便如她說的,見上一麵,最後說兩句話,也因此,她還苦苦撐著自己那張臉,那身皮。
慶雲打了個寒戰,臉色都微微有些變化。“那麼,那東西呢?”
裴明淮道:“想來已經不在了。其實到底是什麼,我真不清楚,哪怕是放在我麵前,我怕我也是認不出來的。太子殿下,這件事,我們都是外行,你最好找個懂蠱術的行家,江湖上多的是。”
太子茫然道:“什麼東西?誰放在我身上?這……我可是從來都不知道啊!”
裴明淮道:“我實在不知道。隻是因為昔年去過氐族,我才略知道些,才這般推想。長孫一涵和她爹,想必都知道原委,所以才相助楊甘子,接近太子。這婚事,本來就是一樁匆匆忙忙的婚事,任我們誰都覺得古怪得緊,不是麼?太子重諾,昔日答應沈鳴泉的事一定會辦到,所以一定會來。不過,太子殿下放心,對你自身是沒有損害的。他們隻想要那東西,不會害你,也害不到。隻是我求太子殿下一件事,楊甘子想必是受旁人欺騙,不會是她家族的主意,請太子不要遷怒她族人。這件事,我會朝楊甘子的兄長問個明白,究竟是什麼人騙她來做這件事。”
太子點頭道:“她並不曾害我,我怎會遷怒?我現在隻是為她傷心,她……她真的是很天真,什麼都不懂,必定是有人騙了她。”
景風怒道:“哥哥,你現在還幫她說話?這件事交給我,我非得找他們氐族算帳去……”
“她沒想害我!”太子大聲道,“她不會想要我去傷她族人,這件事,我說了你不必管!”
太子素來疼愛景風,對她這麼說話,極是少見。景風見太子動怒,倒也不敢再說。
慶雲皺眉道:“說實話,我不是太明白,明淮哥哥,什麼物事,值得他們這樣拚了命來搶?這般說來,沈家哥哥,也是……也是同謀?”
太子不語,景風冷冷地道:“哥哥對他這般好,他卻敢算計我們,哼,我這就命人……”
隻聽有人長笑,道:“不必勞公主大駕了,我已經來了。”沈鳴泉走進了花廳,團團一揖,笑道:“那位吳廷評一直跟著我,生怕我跑了,其實,我哪裏又會逃呢?我就是想來見一見眾位,說幾句話罷了。”
沈鳴泉衣履鮮潔,哪裏像個家裏剛死了人的光景,倒比他成婚那日看起來容光煥發了許多。隻聽他道:“四位又大駕光臨寒舍,在下實在是喜不自勝。招待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太子凝視他,緩緩道:“你究竟是誰?”
沈鳴泉微笑道:“太子殿下自小就認識我,又怎會問我這個問題?”
太子點頭道:“不錯,你我自小相識,你是我的伴讀,我視你如兄弟,你說你要成婚,我記著從前的話,是真心前來道賀的,從來不曾想過你會來害我。”
沈鳴泉道:“害殿下?我從未這般想過。”
慶雲道:“這件事是你主使的?你究竟是不是沈鳴泉?”
“是。”沈鳴泉道,“我跟公主也是相熟的,若是旁人假冒,公主,太子,還有明淮,都早發現了吧。哦,我又叫錯了,應該稱淮州王才是。”
裴明淮冷冷道:“這等事,想必你是瞞著老師的吧?”
“自然是了。”沈鳴泉道,“爺爺若知道,還不得馬上告訴你們?他雖說昔年入朝為官,也是不情不願,但既然為官,便也是忠心耿耿。用他的話說,不為朝廷,隻為黎民。他若知道我有這心思,必不能容我。連跟一涵的婚事,他都覺得不妥,隻是我堅持之下,他拗不過罷了。”
裴明淮厲聲道:“老師是你殺的?”
沈鳴泉看了裴明淮一眼,那一眼,卻頗為古怪。“你認為是,那便是罷。”
景風軟綿綿地掩著嘴,打了個嗬欠,道:“既然來了,那便勞駕你把前因後果,都說上一遍吧。”
沈鳴泉微笑道:“公主既然如此說,在下自然遵命。”他頓了一頓,道,“這從何說起呢?……太子殿下,你自然深知,在漢人看來,你們總歸是異族,反叛作亂的可是多得很。你們大魏皇族,個個好戰如修羅,你們的江山是血洗天下得來的。昔年江淮之亂,我尚年幼,卻記得清清楚楚,數萬人被梟首,哀號震天,屍身繞城而堆,竟與城牆齊!”
慶雲道:“是以你們這等人便集結一處,要覆我大魏?”
“不錯。”沈鳴泉道,“南朝宋帝,一直想北伐而不見功。你們實在是修羅族,個個能征善戰,南朝積弱,早被你們殺得聞風喪膽。”
慶雲道:“原來你是南朝的奸細?”
沈鳴泉微微一笑,朝她一躬身,道:“那卻也不敢當。”
慶雲道:“卑鄙!”
“公主說卑鄙,那便是卑鄙罷。”沈鳴泉道,“要讓你們把目光從南伐轉開,唯一的法子,便是讓你們自顧不暇。皇上的病,聽說是日漸重了,遲早那皇位便是你太子殿下的。若太子又有什麼不妥之處……恐怕前朝那半年皇位三易其主的事,又會上演。你們自會忙著內耗,無暇征伐,百姓也可暫保安寧。”
景風冷笑道:“這般說來,你們還做的是好事了?”
沈鳴泉一直麵上帶笑,此刻臉色一整,莊容道:“是!公主可知道,昔日瓜步淪為白地,千裏無人?公主可聽過一首詩,屍骨狹穀中,白骨無人收?那便是你們的先帝上次南伐的結果,他知道那些地方打下來也未必守得住,他根本也沒打算要守,他就是要向南朝示威,燒殺搶掠,鐵蹄到處,莫不殘害!六州摧掃,山淵殘破,草木塗地,以至人相食之,雞鳴吠犬亦不聞也!”
他望向太子,道:“太子殿下的生母,便是永昌王在隨太武皇帝南伐的路上掠來的。這等慘劇,日日都在發生,隻是李妃貌美,才得寵幸。大多數的女子,不是被蹂躪而死,便是被充作奴婢。我和於藍的爹娘,還有阮尼的全家,都是死在六州之亂中。我們三個藏在草堆中,親眼看著自己的家人,男的被殺,女的被……”
沈鳴泉已然說不下去,太子也說不出話來。慶雲景風盡皆默然,裴明淮凝視沈鳴泉,道:“所以,你們是死士。你,柯羅,阮尼,還有於藍,你們每一個,都是死士。”
沈鳴泉道:“正是!我們每一個人,要麼便是親眼見過戰亂後的民不聊生,要麼就是家人慘遭橫禍,屍骨難收。己身本如征蓬,實在不值一提,隻願傾力與天相抗。明淮,你也受我爺爺教誨,你說,我可有錯?”
景風冷冷地道:“你們這等人,難道又能成什麼大氣候了?”
沈鳴泉望了她一眼,道:“同物無慮,化去無悔。”
裴明淮默然半晌,問道:“楊甘子呢?她不是死士。”
“她不是。”沈鳴泉道,“太重兒女私情的人,永遠成不了死士。隻不過,她是心甘情願以己身為蠱的。太子殿下,甘子已經在你那裏得到了我們想要的東西,已經通過阮尼之手傳遞而出,絕不能追回了。”
太子臉色微變,道:“究竟是什麼東西,連我自己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