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記起那箱子內壁被指甲劃出的一道道痕跡,不覺怵然。“以長孫一涵的性子,寧死都不會屈服的。”
“我確實不知道天鬼是以什麼樣的理由,騙得長孫父女同意幫他們布這個局。”吳震道,“天鬼之主必是個身份極高的人,否則不能讓長孫浩做這樣的事。”
裴明淮歎道:“我不知道他們向長孫父女許諾了什麼,尤其是長孫一涵,哪怕是富貴權勢,也是動不了她的心的,她是個極有風骨的女子,死得可惜了。”
吳震道:“對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走,去沈鳴泉房裏。”
裴明淮道:“你為何不索性拿出來?”
“不敢碰,一碰便什麼都沒了。”吳震道,“你來便是。”
裴明淮見到的卻是一封已幾乎燒光的書信,這時才明白吳震所說的“不敢碰”之意。上麵還隱隱約約能看出一兩個字,裴明淮看了半日,道:“好像是個……‘馬’字?”
吳震道:“我也看出來了。沈鳴泉房中十分雅潔,偏有這麼封信剛燒掉,想必是跟此間之事有關的。可惜了,看不出更多的東西了。馬……想來想去,沈家的事也跟馬沒一點幹係啊。”
此時一陣風吹來,那本來就隻剩一丁點兒的書信被吹得一點灰燼不留了。裴明淮歎了口氣,站了起來,道:“走吧。”
二人走了出去,吳震卻道:“我倒是在想一事,是誰以樹枝擊中你的茶碗,救了你一命?沈鳴泉雖然不想殺你,但他既不會武,就肯定不是他。是誰?”
裴明淮緩緩搖頭,正要說話,隻見慶雲奔了過來。她容色嬌麗,在這一片竹林幽綠之中,十分亮眼。“明淮哥哥!老師的事,我已經令人安排了,自會厚葬。皇上的追封,想必也快到了。隻是……”
裴明淮道:“怎麼?”
慶雲低頭道:“落葉歸根,老師的心願,恐怕是無法替他達成了。他懷念老家,又種了那麼多南朝人喜歡的茉莉,唉,他心裏……”
裴明淮默然良久,道:“日後定當替老師專開洞窟,日日供奉。”
吳震笑道:“明淮,你能給的,並不是沈太傅想要的。他確實是仁心高德,能在先帝震怒的時候進言,置己身安危於不顧。但他與崔浩不同,崔浩確實忠心先帝,而沈太傅,他看得更遠些,心更慈些。受他一言而免殺身之禍的人,不在少數。他是想天下少些戰亂,多些太平,為了這個心願,他留在北朝為官,終生不能再歸故裏,連死了都不能。不管是皇上,還是太子,哪怕是你,都是不可能送他回去的。”
慶雲歎了一聲,眼望遠處,幽幽地道:“人生在世,又怎能有十全十美之事?……”她眼望那燒光了的水車,沈鳴泉的屍身,早已收走。下了一場大雨,溪水漲高了,那水車竟又吱呀吱呀地轉動了起來。
“輪回六趣,如旋火輪。明淮哥哥,眾生皆有八苦,你我也不例外。你說,下一世,你我又得墮入哪一道呢?”
裴明淮微笑道:“沈鳴泉不是已經說了麼?”
“他是說了,可是,我想問你。”慶雲道,“你說呢?”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照我看來,一切本為虛妄,又哪來甚麼下一世。罷了,慶雲,我們也走吧!京城之中,必定又有一次大變,也不知哪些人又要遭殃了!”
慶雲正色道:“明淮哥哥,李諒他們謀害幾位皇帝,那真是大罪。”
“不錯。”裴明淮道,“誅五服都止不了的大罪。蘇連這一回,可有得忙的了。”
慶雲歎了口氣,道:“如今想必是人人自危,都怕那隻白鷺飛到身邊啦。”
每回走進天牢的時候,裴明淮都覺得,自己是在往地獄裏麵走。那種無孔不入的陰冷,侵入每一寸皮膚。不是沒光,但那微微的火光,隻能照亮窄窄的一片,一圈一圈的光暈,泛著黯淡的慘青色。
鐵門緩緩開啟,裏麵坐著的那個人,抬頭看了一眼裴明淮。正好有個火把就在對麵的牆上,倒還看得明亮。
“是你啊。難得還有人來看我……是替我送行的吧?”
裴明淮道:“好久不見慕容將軍了,將軍即將遠行,明淮總得來送上一送。”
慕容白曜將他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見裴明淮黑衣金冠,豐神俊朗,笑了笑道:“皇上也是真疼你,恨不得把這天下最好的都給你。你這個年紀就封王,也不怕別人眼紅。”
裴明淮淡淡地道:“我朝曆來封王封侯,都以功勳來論,年紀不年紀的,又有什麼要緊。”
慕容白曜一笑,道:“說得是。不知長公主殿下可好?她……身子可安好?”
“多謝將軍記掛,長公主一切安好。”裴明淮道,“不知將軍還有什麼未了之事?隻要力所能及,我一定替將軍辦到。”
慕容白曜望了他一眼,道:“我在這天牢裏呆了多時,外麵的事,甚麼都不知道了。皇上給你的封號是什麼?”
裴明淮略一遲疑,道:“淮州王。”
慕容白曜一怔,突然放聲狂笑起來,笑聲震得牢室石壁嗡嗡作響。他笑了半日,裴明淮也就站在那裏,等著他的笑聲慢慢停下來。
“淮州王,哈哈,淮州王!青冀徐兗,豫州淮西,這些幾代皇帝想了幾十年的地方,都是我從劉宋手裏一點一點搶回來的!”
裴明淮緩緩道:“將軍功高,世人皆知。”
“可皇上仍要殺我!”慕容白曜大笑道,“我再功高,他也一般的容不得我!”
裴明淮道:“將軍做錯了一件事,這件事是最大的忌諱,哪怕你立再大的功勞,也抹不掉這個汙名。”
慕容白曜道:“你是說我昔年依附莫瓌的事?”
裴明淮道:“正是。昔年平原王謀逆,連羽林軍都聽他的,皇上不得不匆匆離宮以求自保,朝政無人主理,暫由平原王攝政。將軍受皇上大恩,卻附逆莫瓌,一言不發,皇上心裏又怎能不記恨?這件事,確實是將軍做錯了。”
慕容白曜臉色茫然,兩眼盯在裴明淮臉上,半日說了一個字:“我……”頓了頓,又道,“你……”
裴明淮也不言語,就等著他說下去。慕容白曜臉色變幻,最後一聲狂笑,道:“罷了罷了,死則死耳,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裴明淮走到他身邊,俯下身,低聲道:“我今日來,是答應了一個人,來替他做一件事。慕容將軍,徐無歸為了救你,竟然想要以公主和太子的性命要脅,你可知道?”
慕容白曜大吃一驚,道:“他……”頓了一頓,長歎道,“我知道他迂,可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傻事!他……他怎麼樣了?”
裴明淮道:“他自然是死了,難道還能有活路麼?但我念在他一片忠義之心,答應了他這件本不該答應的事。若你想逃,我可以助你。”說著攤開手,隻見手中一粒藥丸,“這是找蘇連討來的,你若肯服,便會在三日之間如同死屍一般,我擔保讓你離開。”
慕容白曜對他後一句話隻當不聞,隻問道:“他夫人跟孩子呢?”
裴明淮道:“我到的時候,他二人已服毒自盡了。”
慕容白曜重重一拳捶在牆上,隻見鮮血迸濺。裴明淮隻當不見,又問道:“將軍,時間無多,你大限本來已到,蘇連帶著旨意就在外麵。我再問你一遍,你走,還是不走?”
慕容白曜緩緩轉頭,目光停留在裴明淮的佩劍上。“……皇上把那柄大內珍藏的劍賜給你了?可否借我一觀?”
裴明淮解了劍,連同劍鞘一同遞了過去。慕容白曜拔劍,那劍身渾如白雪,火把之光搖晃不定,映得他的臉也是青白一片,渾如厲鬼。
慕容白曜伸手在劍身上一彈,隻聞龍吟之聲,良久不絕。他慘然一笑,道:“赤霄,好劍,果然好劍!我隻恨,恨我沒有死在戰場上!”
他回轉劍身,在頸側一拉,裴明淮眼見血光四濺,轉過了頭去。忽聽慕容白曜啞聲道:“交給公主……”
裴明淮回頭見慕容白曜一手緊握,手中卻有一物,取出一看,怔了一怔。隻聽腳步聲響,走過來的卻是蘇連。蘇連還沒走近,大約聞到了血腥味,便問道:“他死了?”
“除了死,哪裏還有第二條路。”裴明淮道。蘇連俯身取了裴明淮的劍,雙手呈給裴明淮,道,“公子收回去吧。此劍不愧是寶劍,任殺了多少人,也不見染血,還是一般的潔白如初。這樣也罷,公子也不必擔什麼幹係,也不至於愧對死了的人。隻是我勸公子,以後再莫動惻隱之心,否則後患無窮。”
裴明淮淡淡地道:“人既已死,別的事,你就按例辦罷。”
蘇連道:“可要厚葬?”
“人都死了,厚不厚葬,有什麼意思。不過就是一座墳,一堆黃土罷了。”裴明淮道,“別弄得太顯眼,於你也沒什麼好處。我回去了,有什麼事,你再來找我罷。”
蘇連道:“公子要回府了?”
裴明淮道:“也有陣子沒回家了。”
蘇連道:“是,公子自便,此間自有蘇連料理。”
裴明淮回過身,朝慕容白曜的屍身,深深一揖。“有朝一日,明淮必當設法替將軍平反,還將軍一個公道。”
裴霖正在書房之中,聽說裴明淮回來,忙放下筆。裴明淮走了進去,笑道:“爹爹,我回來了,你也不張羅替我接風洗塵。”
“你都不說一聲,悄沒聲息地便跑回來了,我怎麼知道你這時候回來!”裴霖拉著裴明淮左看右看,笑道,“又曬黑了些。這一路上還好吧?公主可盼著你回來,日日夜夜地都等你消息呢。”
裴明淮道:“今兒太晚了,不好去打擾她,明天我自去看她。”
裴霖見裴明淮麵上雖在笑,但眉宇之間,頗有憂色,便道:“淮兒,你坐下來。有什麼事,不能跟爹爹說的?”
“不是不能,我就是想跟爹爹好好談談。有些話,我想問爹爹。”裴明淮坐了下來,道,“想必發生的事,爹爹已經知道了。”
裴霖走回到了書桌後麵,伸手磨墨,口裏道:“知道。沈太傅過世,我也甚是傷感,已經派人去吊唁了。”
“爹爹不必避重就輕。”裴明淮道,“你我父子,有什麼不能說的?我剛從天牢回來,蘇連領旨賜死慕容白曜,人已經死了。一代名將,也就這個下場。再想想崔浩,年近古稀還被誅殺,死得那般難看,我真是不寒而栗。”
裴霖道:“你想對為父說什麼,不妨直言。就是你說的,我們有什麼不可說的?”
裴明淮解了腰上佩劍,放在桌上。“慕容白曜是用我這柄劍自刎的。我不得不想,爹爹,皇上究竟是為什麼賜我這柄赤霄?這劍的名聲,人盡皆知,我每次看著都怕,怕有一日成為我裴家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