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霖看了他一眼,道:“你認為皇上是在害你?淮兒,你多慮了。”

“皇上是信誓旦旦,可是皇上的話,又能信多少?”裴明淮道,“我反正是不信的。昔年先帝對崔浩可謂恩寵無極,最後說殺便也殺了,哪裏顧念甚麼情份。皇上是疼我,但這般萬千恩寵在一身,連太子都忌憚我三分,我實在不知道,最後我裴家的下場,又會是怎麼樣!”

裴霖大怒,將手裏的玉石鎮紙摔開了,砸得粉碎。他指著裴明淮,道:“你……你給我跪下!”

裴明淮跪了下來,道:“爹爹,我說的是實,你難道心裏不明白?”

裴霖隻氣得臉上變色,道:“那你想怎麼樣?難不成是想造反?!”

裴明淮跪在他麵前,並不說話。裴霖喝道:“回答我的話!”

“若是真的逼到那份上,那也說不得了。”裴明淮道,“為值得的東西死也罷了,若是成為他人爭權奪利的棋子,我不服,也決不認這個命!”

裴霖怒極,一耳光往裴明淮臉上扇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讓,捱了裴霖這一耳光,隻笑道:“上回在宮裏,母親就氣得要打我,皇上攔住了。沒想到這一巴掌,終究還是捱了,還是爹爹打的。”

“爹,有話好好說,你這是幹什麼?”裴琇衝了起來,把裴明淮拉了起來,道,“三弟,沒事吧?”

裴明淮道:“哪裏有這麼不經打。二哥,剛才你在外麵,我跟爹爹說的,你聽到了?”

裴琇默然片刻,道:“三弟,你想得太多了。”

裴霖坐回了椅中,半日,道:“沒打疼你吧?”

裴明淮笑道:“捱爹爹打,打死我也不會抱怨一句。”

“一回來,嘴就貧了。”裴琇道,“好了,你別跟爹說些有的沒的了,惹他生氣。你也累了,回房去歇著吧。”

“歇倒不必歇,二哥,找大哥一起喝酒吧,就當替我接風洗塵了。叫華英把酒菜擺在水榭裏麵,今兒十五,正好賞月。”裴明淮笑道,“我也不惹爹爹生氣了,爹爹早些安歇吧。”

他跟裴琇一同走到門口,隻聽裴霖叫了他一聲。“淮兒。”

裴明淮回身道:“爹爹還有何吩咐?”

裴霖卻似又有甚麼話難以啟齒,半日方緩緩地道:“淮兒,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你實在不必疑那麼多。你……”

他頓了半日,後麵的話,卻又似說不出口來。終於揮了揮手,道,“去吧,跟你哥哥喝你們的酒去吧!”

裴明淮望了裴霖,道:“爹爹,淮兒並不曾有什麼他心,隻求我們一家子,平平安安。爹爹的心願我知道,兩位兄長的心願我也知道,我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讓你們心願得償。除此之外,我並無他念,不管我做什麼,也是隻求自保。但,我也把話放在這裏,若有人要動我們裴家,不管那人是誰,我都不會放過。”

他說完這話,也不等裴霖回答,轉身便走。裴霖看著他的背影,最終是一聲長歎。

花園裏麵風清月白,水榭裏麵設了一席,就裴家三兄弟在。裴明淮看了一眼一直在他身邊不肯走的華英,笑道:“華英,你別待在這了,回去歇息吧,這東西不都上來了麼,酒留夠就是了。”

華英一扭身,嗔道:“少爺,我好一陣沒見你了,你又要趕我走。”

裴明淮微笑道:“不是趕你,是我跟兩位兄長有些事要說。”

華英道:“啊,幾位少爺有事要說啊,那我回房了。我還以為你們就是喝喝酒聊聊天呢,原來有正事,早說嘛,早說我就不在這裏討人嫌了。”

裴峻笑道:“都是三弟寵你,寵得跟我們都沒大沒小的了。”

華英吐了吐舌頭,朝裴明淮望了一眼,眼中滿是依戀之意。“三少爺,我一會給你送點心去,好不好?”

裴明淮笑道:“我們兄弟不知道喝到幾時,你快睡去。我如果餓了,再叫你,成不?”

華英聽他如此說,隻得點了點頭,一步三搖地走開了。裴峻一麵飲酒,一麵笑道:“華英丫頭天天盼著你回來呢,一天問我們幾回,都被她問煩了。你出門要不帶著她去,丫頭也聰明伶俐,你也有個人侍候。”

裴明淮失笑道:“帶她?大哥真是說笑了。真帶她出去,還不知道誰侍候誰呢!”望著手中酒杯,道,“世道險惡,她還是留在家裏的好,總能平平安安的。”

裴琇道:“今日你已經不知說了幾回平平安安了。”

裴明淮已喝得略有醉意,笑道:“我說的難道不對?平平安安終了此生,難道不是最難得的?”

裴琇與裴峻都不言語,隻是都端了酒杯,一飲而盡。裴明淮笑道:“咱們把爹爹也請來,一家人好久不曾這麼在一起了,喝上一宵也無妨。”

裴琇歎了口氣,道:“三弟,你方才所說的話,是真心話麼?”

裴明淮道:“二哥指的是方才在爹爹書房裏麵,惹他生氣的話?是,當著二位兄長,我就直說,那是真心話。憑什麼要作他人的墊腳石?慕容將軍臨死前說,隻恨不曾死在戰場之上。我想長孫將軍和長孫一涵也是一樣吧?以為自己是在做對的事,為此犧牲了性命也沒後悔,其實根本就是他人所利用的工具,死都不得其所。白死也罷了,反倒是為些最不值得的人和事做嫁衣裳。這棋子,我絕對不要做,誰也別招惹我來,否則休怪我不客氣。”

說罷朝遠處花林望了一眼,華英並不曾走遠,在那裏徘徊。裴明淮低聲道:“若我們出事,一命相抵倒也無所謂,可哪裏有這麼輕鬆的事?像華英,一樣得陪著我們死,或是為奴為婢,受盡苦楚。我是見得太多了,這樣的命,我決不認。”

忽聽華英叫了聲:“老爺,您怎麼也來啦?”

見是父親來了,三人都站了起來。裴明淮賠笑道:“爹爹,這麼晚了,你還不睡?”

“你們三兄弟在園子裏麵飲酒賞月,我想了一想,不湊這個趣那才是沒意思了。”裴霖坐了下來,笑道,“都坐,都坐,我們今天晚上,好好地聚一聚。英兒!去把我那壇河東送來的白墮給拿來。”

裴明淮喜道:“爹爹,你有好酒還藏著不肯拿出來!”

“什麼好東西少了你的?”裴霖笑道,“你這孩子,是被我們給慣壞啦。明兒個去見公主,不許像在家裏這麼亂說話,知道麼?”

裴明淮道:“爹爹還不放心我,特地來叮囑?哼,也太信不過你兒子了。母親她從不計較這些禮節,偏您還那麼小心翼翼的。”

裴霖道:“我備了些東西,你也一起替我送去,再替我問公主的安。”

裴明淮道:“爹爹這是要唱相敬如賓嗎?夫妻之間,哪來那麼多客套。我看姑姑跟我母親,都沒那麼多客氣話。”

裴霖一笑,道:“她素來最寵你姑姑,自然不拘禮了。她現在一心禮佛,我又何必打擾她去,有你盡心不就是了。”

華英捧來了一壇酒,笑道:“老爺知道你喜歡,特地留著的。三少爺真是,就知道跟老爺貧嘴。”

“你也莫貧嘴了,自己睡你的去。”裴琇微笑道,“別在旁邊走來走去了,不用你了,聽到了麼?”

華英把嘴一嘟,道:“好啦!知道啦,我走就是。好不容易三少爺回來,想多待一會,一個個地都要趕我走!”

待華英走開,四人一時無言。裴明淮見水榭外麵花影淩亂,風一吹便細細碎碎地散掉了,水中的月影也搖搖晃晃。

裴霖打破了沉默,笑道:“今天晚上,就依淮兒的,一醉方休。”

裴明淮道:“就憑爹爹你拿出來的這壇酒?”

裴霖大笑,道:“好,好,好,你說多少,就是多少,再去拿就是。”又道,“隻是明日我可就不好過了,皇上如今可惱得很,我還得去辦那樁事呢!”

裴明淮道:“禦醫李諒?”

“這可是大事中的大事。”裴霖凝視著自己的酒杯,說道,“如今是上下震動,怎麼都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大膽,竟敢謀害……”

裴琇道:“現在看來,先帝原來的禦醫陰光,想必也是姓李的唆使先帝殺的。陰光死之前,先帝雖然服食寒食散,但也無甚大礙。”

“想必是。”裴明淮道,“這一回,恐怕整個皇宮都得好好地洗一洗了。除了禦醫,還不知道牽連進多少呢!哦對了,有個姑娘想對我下毒,我問她原因,說是昔年我母親滅了她族。我把她帶回京了,讓母親自己處置罷。那事情我也不清楚,也不好擅加決斷。”

裴霖哦了一聲,道:“有這事?嗯,你做得不錯,讓她自己處置最好。”

裴明淮道:“爹爹,那件事,你可知道首尾?”

“你問公主去。”裴霖道,“不說了,不說了。我們一家人難得聚在一起,盡說這些陳年舊事,有甚麼意思!”

裴明淮笑道:“爹爹說得是,我先敬爹爹一杯。”

裴峻微笑道:“你可別把咱們爹灌得太醉了,明日去見皇上,還沒睡醒,說些醉話,那可就沒意思了。”

裴明淮道:“隻要皇上覺得好,哪怕是說胡話,也沒什麼大礙。”說著舉杯對月,道,“這一杯,就當是祭慕容將軍泉下之靈了。”

四人一時無話,隻都將杯裏的酒,倒在地上。

唯見水波蕩漾,月影悠悠。

裴明淮昏昏沉沉地睜眼,卻是躺在自己房間的榻上。他推開窗,看水裏的月影,一瓣瓣白色花瓣落在水裏,蕩起一個個小小的漣漪。

裴明淮怔怔望著水花,低聲道:“徐無歸那樣的人,我心裏是佩服的,但我怕是做不到他那般。若敢對我裴家下手,不論是誰,我都不容。什麼道,什麼義,我一概顧不了,就是吳震說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少爺,你醒啦?”華英悄悄地走了進來,道,“我下廚給你弄早飯去,好不好?”

裴明淮道:“不必。”他起身道,“華英,我要走了,你好好陪著我爹爹,別惹他老人家惱,知道麼?”

華英聽他說馬上要走,臉上失望之情,溢於顏色。“你晚上才回來,這就又要走?……雖說有麒麟官隨侍,終究……終究是讓人不放心的。你還是帶我一道吧?”

裴明淮微笑,輕輕撫她頭發。“我要去的地方很遠,你還是留在家裏的好。”見華英嘴唇一動,又道,“有一天,華英,等樣樣事都安頓好了,我也就不必東奔西跑了。到那時候,我們家裏人,都在一處,可好?”

華英強笑,眼淚卻在眼眶裏麵打轉。“一家子骨肉,卻是聚少離多,我實在不知道,這樣的富貴榮寵,又有甚麼意思。”

裴明淮低聲道:“不急,華英。”又笑道,“下次回來,聽你的琴練得如何了。”

“少爺,你走吧,我就在這裏彈一曲,是你上次教我的,也當是送送你。”華英笑著道。裴明淮不忍拂逆其意,道,“好。”

他一直走到院外,仍能聽到華英的琴音,似斷若續,飄了過來。

《玄默》。

——修羅道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