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正月壬戌,皇帝於南郊大祀天地。
遠遠望去,羅列有序的黃傘、華蓋、曲蓋、紫方傘、紅方傘恰似一大片奪目的霓彩;再看,雉扇、紅團扇交相呼應;羽葆幢、龍頭竿、絳引、傳教、告止、信幡,戟氅、戈氅、儀鍠氅,在風中獵獵作響。供奉的祭祀禮器,登、籩、豆、簠、簋、尊、爵……按方位、奇數、偶數,不差分毫。老態龍鍾的洪武皇帝,著袞冕,手持一尺二寸的玉圭,孑然於前;皇太孫、晉京諸王、公侯將相、並烏泱泱的文武百官,延綿於後,向皇天上帝和後土皇地,行四拜大禮……
那名典儀官隨黃鍾大呂高唱:
旌幢燁燁①兮雲衢長,龍車鳳輦兮駕飛揚。
遙瞻冉冉兮上下方,必民②兮永康。
此樂奏畢,也就告示大祀即將結束。
佩戴腰牌的親軍衛金甲武士,依舊站得紋絲不動。在他們排成的陣列中,又寬又高的大輅,威嚴地停在那裏,兩麵太常旗迎風撲簌,金銅寶蓋的紅瓔,隨風搖蕩……不遠處,仍停著皇太孫的金輅。幾十個宦官,把兩隻手插在袖筒裏,這麼抱著拂塵正在翹首觀望,等待太監杜安道傳下號令,便忙碌起來。就在這時,從外圍奔來一個甲士,對值日都督耳語幾句,都督陡然一驚,低呼:
“什麼!天牢的要犯跑啦?”隨即,匆匆忙忙地向上報去……
斜陽下的滾滾長江,依如萬萬年前那樣向東流逝,逆流的船隻,奮力衝擊出浪花,不敢有片刻鬆懈。江岸上,那個僧人也如船隻,弓著身體,逆風而行。
他看上去有四十歲左右的樣子,若不是過於頹廢,或許會顯得年輕一些……這襲僧袍、這雙羅漢芒鞋和那串念珠,乃是幾天前,用身上所剩的一兩碎銀,從“萬福寺”門外的那個酒肉和尚身上買來的,現在,為了這轆轆饑腸,真想再交易回來……他臉龐消瘦,眼窩深陷,濃密烏黑的眉毛上沾染了黃塵……雖然落魄至極,卻仍難掩蓋他眉宇間露出的幾分傲然神態。
僧人孑然一身,竹笠下青愣愣的頭皮,是不久前才刮的,因為沒有哪個高僧為他剃度,所以他的腦門上並不見一粒戒疤。他自然也沒有度牒等表明身份的文書,假如,勢必要從他身上找出一件證明身份的物事的話,在他胸前,原本黥了“永世為囚”四個字,前幾天,已被他忍痛用利器劃爛,此際結了膿痂,鼓動著的疼痛,正一個勁兒地往心窩裏鑽著……
黃昏來臨,僧人卻無處投宿。這裏是江岸的一片開闊地,前後瞭望,唐人陳子昂那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愴然情卻,油然湧上了泛著傷痛的胸懷,他不禁喟然長歎,仰麵朝天,伴著一陣陣饑餓的腸鳴,拍掌唱道:
奇傑身死誰裝殮,化成灰土堪檢點。
休說塚前血猶淡,哭瞎杜鵑一雙眼!
更有長空星冉冉,鬥牛③何意常俯瞰?
鯊魚鞘上珠寶豔,欲抵斑駁倚天劍。
徒怨堂中皆不忝,老煞庸人無謫貶。
唱罷,解開鬥笠隨手一丟,頹然倒地,把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再不動彈一下。
初春的風寒冷刺骨。這個僧人竟絲毫不覺,反而闔上眼簾,看似欲入夢中。其實不然,此刻他遍身的每一寸神經,都在緊張地感覺著地麵——哪怕震起的一絲波動;在倒地之前,他便預感到,此處絕不止一人存在!四伏的殺機,僅是猶在積蓄之中……果不出他的預感:那片枯黃的茅草中,幾隻棲鳥陡然撲楞地飛起,伴著驚啼掠向遠方,緊著,清晰地感到地麵一陣震蕩,五六個錦衣衛,就像土行孫似的卷帶著泥土,從地底下躥出,忽喇喇把他圍在當中!幾把映著寒光的刀刃,明晃晃地在他頭上,搭成一個網狀!
月,剛剛升上天空,霜一般的光澤打著那個僧人臉上。他不驚不畏,睒眼看看那幾道兵器的寒刃,平定地說:“嗬,真有你們的,早在這兒等著先生我自投羅網來了。”
那個身材高壯的校尉道:“沒錯,是早料定你必走這條路,咱們在此已恭候多時!不過,先生若不唱那首歌,我等也不敢確定。如此說,要怪還是怪你收斂不住那動輒興起的意氣!”
僧人頷首道:“也是!當事說事,爾等欲將我如何處置?”
那個校尉冷笑道:“聽聞先生得高人傳授的相人之術,何不借這刀光,給自家相一相,那不就什麼都明白了?何必問我!”
僧人笑道:“我亦能‘映月相人’,卻不能對著凶器而相。罷了,隨爾等怎樣吧!”
校尉道:“既‘刀俎’‘魚肉’分明,你這也是明智的回答了。唉,便是‘永世為囚’,好歹保全一條性命,先生這又是何苦!其實我等與先生並無恩怨,實屬奉命行事。我找一個下刀快的,盡量不讓先生多受苦楚就是!”
僧人不再言語,大有一副引頸待死的從容氣概。
校尉便道:“老胡,煩勞你了!麻利下手,我等好提其首級,回去交令!”
那個錦衣衛答應一聲,在手上啐口唾沫,把刀高高舉起,示意同伴撤離兵器,說:“先生且閉上眼睛,保管你不覺一絲疼痛,這大好的腦袋,也就搬了家!”
僧人朗聲道:“要動手便動手,我還等著在那一瞬喝聲‘好刀’呢!”
錦衣衛們見他如此坦然無畏,心裏也是佩服得緊,但終歸是有密令在身的,也隻好取下他這一顆首級!於是,那個老胡暗運一口氣,大喝助力、猛然揮刀砍下去——隻聽“當啷”一聲,這柄腰刀竟被一飛來的外物,從手裏震了出去,“噗”地插入身後的泥土中,猶自顫動不止!
“什麼人!”錦衣衛們揮刀打下架勢,嚴陣以待。
從一側的枯草中“嗖嗖”躍出了幾個人影,皆一身短打扮,用黑布蒙著麵目,憑著空空的一雙手,便與官差們對峙起來。
這個校尉心裏無刻不裝著接受的機密命令,忙低頭看去,不料,那個僧人已然不見,當下喝道:“何人大膽!竟敢劫欽定要犯!”
話音剛落,身旁的同伴幾乎同時悶叫一聲,綿軟地撲倒在地,看樣子在此一瞬之間,已然命喪黃泉……
好個殺人的手段!不見兵刃,如同鬼魅,無聲無息,眨眼間殺掉了幾名身手不凡的力士,實在駭人!這個校尉任是咬舌尖壯膽色,仍不免雙腿顫抖,自己先失去了拚死一搏的心氣。
“諸位……敢問諸位好朋友是哪一路的……”他語不成句,本想跪地求饒,卻雙膝僵硬,如何也跪不下去。
對方帶頭的那個人冷笑道:“便是敢於劫這要犯的亡命之徒,欲怎的?”
校尉搖搖頭,想說,被一股氣卡在了嗓子眼兒裏;他沒有看見對方揮舞利刃,隻感覺心口一片灼燙,隨刻就變得冰冷無比了……他的瞳孔在放大著,模模糊糊看著那個人摘掉了臉上的黑布:那是一張清秀的麵目,滿含風情,看不出是男是女……他的膝蓋終於軟下去,“咕咚”跪倒在地,身體向前一撲,步同伴後塵,三魂七魄飄去了陰曹地府……
殺了校尉的那個人看看地上的屍體,毫不在意地撣了撣衣襟,衝著被人扶到那邊的僧人,抱拳說道:“見過先生!”
僧人恍若無事似的摸摸頭皮,道:“來得巧,實在不如來得早呀,害我好生受了一場驚嚇!”
那個人說:“原是要前往迎接先生的,不想在此處發現了這些人,於是也就潛伏在這裏一探究竟,倒讓您受驚一場,實在罪過。”
“罪過不在此,而是——錦衣衛做這事,應還有一個暗哨隱在某處目擊過程,以便事畢記入密檔,你們卻把此人放跑了,已成後患。”
“啊!如是我等著實該死!先生,此地不可久留,請隨我等快快離去,待後來再詳談!”
誰想,這個假僧人反倒跌坐在地上,說:“事已既此,情急與從容也沒什麼區別了,先取些酒肉讓先生我填飽肚子,再走不遲。”
那個人沉吟片刻,招招手,即刻有人遞來皮囊和一塊金腿;他原本信奉伊斯蘭教,急忙背過身,深沉地望著遠方的茫茫黑夜。假僧人不管其他,接過來痛飲大嚼,吃個半飽之際,想起怪怨道:
“酒是好酒,可這肉太鹹,不受用。”
有人輕道:“差點兒丟了腦袋,總算保住了它,還哪來這麼多的挑剔!”
那個人背身喝道:“不可造次!此乃主上敬重的劉先生!還不趕快賠罪!”
被尊稱作“劉先生”的人笑道:“不必了,這位公公說的也沒錯。”
這些人被他點破身份,不禁皆為一驚,惟獨殺死校尉的那位不見異樣,語氣平定地問道:“先生已認出了我等的身份?”
假僧人直言道:“這取人性命的手段,這犀利而不沾血跡的‘繞指柔’,這殺人後依如尋常的神態,原本是費人猜度的;然而,先生我吃過這好酒之後,‘杜康指路’,得知諸位應來自北平,而且是王城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