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警惕地四顧後,正身抱拳道:“劉先生說的是。灑家姓馬名三保;這位叫秦望中;這位叫賈正義;這位叫方興;這位叫周德海……我等奉命來保先生前往北平,先生若有差遣,盡可吩咐。”
假僧人點頭道:“這便是了。先前救我出獄的那位,想必也是你家主上安排的內應吧?”
原來,當日救他出天牢的那位,為斷絕後來隱患,在把他護送出禁地後,當場自戕……
馬三保輕歎道:“是。那也是他應當做的,先生不必掛懷。”
假僧人卻把白眼一翻,啐道:“我可是沒辦法不掛懷呢!塞給我幾樣珠寶作盤纏,也不管我敢不敢拿這些玩意兒招搖!沒辦法,隻好在路上選了個粗人,好說歹說換一兩三錢的碎銀。這等思慮不周全的人物,純粹一個蠢材,你家主上也敢用他!”
一個人,拚了性命搭救了另一個人,而這個人非但不懷感恩之心,反之言其為“純粹一個蠢材”,這讓誰聽了都會感到不適、乃至心寒!
公公們都冷麵不語。名叫馬三保的公公卻不以為然,——他了解這個假僧人的一些底細:
洪武二十三年夏始,皇帝誅胡惟庸餘黨,頒《昭示奸黨錄》布告天下。數日後,秘密遣人自青田帶回一人,此人就是眼前這位劉先生,據稱此人“出身雖然卑微,但未及弱冠,已具天經地緯之才……”
皇帝於偏殿見之,劉先生不卑不亢,每問必答,答過之後絕不再累贅一字……洪武皇帝本有一雙識人炬目,有意問道:“朕欲著你侍奉太子,你可勝任?”劉先生以“草民何德何能”婉拒。皇帝又問:“那麼,著你侍奉周王,如何?”他仍道:“草民何德何能。”皇帝再問:“著你侍奉晉王,如何?”這次,他似含輕蔑之意,微笑搖頭。皇帝說:“既然如此,你將那部奇書呈來……那人曾有遺言,待胡惟庸身敗名裂之日,便會將此書呈於朕,你豈敢違你故主遺願?”他回道:“此書已在草民胸中,草民微身不在青田,隻怕不能記起。”皇帝不慍不火地站起身,道:“天下又有哪處不是朕的?便在這裏仔細地想來,朕等得起。”說罷,揮袖而去。隻是,這個劉先生剛出殿門就被武士拿下,下入大獄,在胸前黥上了“永世為囚”四字,五日一受刑,隻許煎熬他的身心,再不許有出頭之日!
後來,燕王的心腹謀士道衍和尚,時常提及此人大才堪用……而燕王亦有心,一直未停止謀劃救其於囹圄之難,終於在幾年後,得償所願。
像這麼一個受盡苦難、又性情桀驁、心不畏死的人,說出那樣聽似不近情理的話,也不為稀奇,更不必因此心生耿介了。
馬三保四下觀望過,道:“這裏終不是久留之地,待我等護送先生遠離險境,再聽指教。”
他這席話說得綿中帶剛,甚合這個假僧人——劉先生的性情,當下,讓他為自己的傷口使藥塗抹;再更換好衣裳,改戴上一頂氈帽,坐上由兩個公公用手搭成個“轎子”,健步如飛地向夜幕深處奔去……
經元朝擴開的三千裏運河,自杭州至揚州、濟州、臨清、直沽、通州,直抵北平。中段便有幾處壅塞,也早就安排穩妥。因之,隻待避開嘉興府西水驛這一關,後麵一徑,馬三保皆成竹在胸。
可是,今天這裏已成為一個不安寧的白晝了,一夜之間,緹騎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隨處可見。他們個個跨在馬上,手按腰刀,虎目精光,在每一個行人身上,甄別著哪怕一絲顯露的異樣端倪。
市麵上流言四起,說什麼的都有……這一行人換了不同的衣著,佯作並不相識,隻在行走中,巧妙地便把劉先生夾在了當間。本是遮護之意,哪想這位劉先生耳聞八方,聽了旁人的幾句竊竊議論,一時忍俊不已,嗬嗬大笑。
馬三保在他身前沉聲勸道:“我欽佩先生處事不驚的氣度,可這中間到底擔當著重大的幹係,想必先生也清楚。且勸先生一句,還望體諒。”
劉先生斂去笑容,道:“先找個地方坐下來,我自有話說。”
馬三保朝同伴丟個眼色,立刻走出去一人,看似不經意地溜達了一趟,並不言語什麼,後麵的人已然心知肚明地隨著他走過去,進了巷口的一家茶肆。
南方的茶肆原本清靜,幾個人分坐兩處:這樣安排,一旦發生變故,便於彼此呼應。馬三保和秦望中、周德海坐在了劉先生這一桌,看上去,倒像是四個合夥跑生計的人。
剛坐穩當,那個劉先生突然問:“先生我說的話,你們願意聽麼?”
馬三保悄聲回道:“我等奉主上之命,一路護衛先生,並定對先生言聽計從,不敢有違。先生——”
他戛然中斷了話語,等茶博士端上茶水後,借斟茶之際,才輕聲問道:
“先生有何吩咐?”
劉先生笑道:“何必如此過分小心。真正的茶博士,是不會留意你這般問話的。再說,這兒或許是個聯絡點吧?”
馬三保暗暗歎服他的洞察力了得,點了點頭。
劉先生道:“先生我看不懂點頭搖頭是什麼意思,隻想問一問,”他用存著黑黑汙垢的長指甲,劃弄著桌麵,續說:“剛才我看見有十幾個人在堤上行走,那是不是在湘王府裏當差的?”
馬三保依舊沒出聲,隻是點了點頭。
劉先生不再計較,道:“先生我在想呀,憑你們的手段,應該能從他們那兒搞到一件衣服吧?”
馬三保沉吟片刻,再次點了點頭。
劉先生淺笑道:“那就去搞一件呀,也好分先生我套上保暖,這天也太清冷了,是不是?另外,千萬記好了,先生我隻要帶標記的褻衣。”
馬三保經不得心中疑惑,還是開口問了這句:“先生此係何意?”
劉先生飲一口茶水,慢吞吞地說:
“還不知道你們的主上,有沒有那份福氣用得上先生我,”他一開口,即刻引來周圍人的不快;他說話的言辭太過傲慢,就算把剛才那句話倒過來說,也嫌不甚受用,何況,他居然仍這麼大言不慚地說了下去:“不過,你們主上有心救我,並且幾年不改這個主張,我既然脫身就要還他一個人情,這才說得過去。”
馬三保想要追問,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對周德海使了一記眼色,周德海馬上起身,伸了一個懶腰,懶懶散散地走了出去。那邊桌上隨著站起兩個人,一前一後跟了出去。
這個一時僧、一時先生的人,他要帶有湘王府標誌的一件褻衣做什麼?此時,除了馬三保隱隱品味出一分玄機,其他人尚蒙在鼓裏。
現在,一件帶有湘王府標記的褻衣,已揣在周德海的懷裏。半個時辰前,他三人悄悄繞到了湘王府那一行人的前麵,用皮囊裏的烈酒漱了口,裝作腳下踉蹌的醉鬼,和那些人打了照麵,並衝撞了那些當差的。俗話說“宰相門子七品官”,又何況王府,——這一頓暴打是脫不了的,不過,在忍受皮肉之苦的同時,周德海三個人也巧妙地從那幫人的行囊裏,取到了想要的東西……
劉先生看著周德海三人鼻青臉腫的模樣,料到了他們所使用的伎倆,不禁暗下讚歎:果然個個有心計,能就時想出這種辦法,平日若不常受點化,也難為!
馬三保低聲道:“等先生吩咐。”
劉先生微微一笑:
“昨夜先生說過,你們放跑了一個暗哨,他或是啞巴?這位馬公當時既已開口,這聲調嘛……他或是聾子?怎麼,還沒聽明白我說的意思?”
“便愚鈍,也聽明白了。”馬三保話音中不無深深的懊悔和擔慮。
“那還等什麼,哪個願當死士,找地方更衣去者。”
令人詫異的是,沒有哪個人因聽到這句露出異樣神態。那個馬三保輕輕回了聲“是”,起身高聲問道:
“茶博士,你這兒的茅廁,在哪裏?”
那個茶博士陪笑指著後麵,回道:“從這裏出去,往南一轉彎兒,就看見了。”
馬三保徑自朝那邊走去。周德海等三個人跟隨其後,走到後院一隅,在一棵石榴樹下站住。
馬三保一伸手,衝周德海道:“褻衣給我。”
周德海咧著嘴搖了搖頭:“莫爭,這次歸我。”
那兩人跟著說:“周大哥也莫爭了,這次歸我。”
馬三保道:
“既然你們跟來了,大家都莫爭,憑天意吧。”他拿眼瞥了瞥,飛快地從樹上折下一截枝子,背在身後:“有多少斷茬,猜得最接近的那個人,歸他。”
三人當即認可:那兩個人一個猜“三”,一個猜“五”;周德海搶在馬三保之前,猜的是“一”,——他聽見那細微的一聲動靜,料定是一枝幹枯的,故此,爭得了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