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騎星夜兼程地向北平趕去。這真是一匹世上頂好的赤兔馬:腹生旋毛,形狀恰如兩乳,落蹄跨灶①,飛馳似電;隻是,它渾身的皮毛已然被汗水濕透,馬嘴裏也冒著白沫,不知道還能再奔馳多久。
騎手平生最痛愛良馬不過,即便他心疼得已經眼淚汪汪,但依舊揮鞭驅使這匹馬再加快速度……他務必要把南京那個天大的噩耗,趕在第一時間內,報達燕王府。
王城裏早就蒙上了一層無形的陰霾,壓得人呼吸都變得緊促了。前日夜間,袁珙和道衍、殘花、金忠同時觀測星象,推衍的結果,不謀而合……
承運殿東閣戒備森嚴,每五步便立著一名帶刀衛士;門窗垂著竹簾,擋出了外麵白花花的日頭,也遮掩住了裏麵的此刻的情形。今天,東閣裏除了燕王和他的四位心腹謀士,還坐著世子朱高熾和燕王嫡次子朱高煦。這時,殘花正在為燕王接到的第二道敕書作一番分析:
“……此係皇帝深謀遠慮呀!這般倚重吾主,實為給吾主戴上了一條金燦燦的鎖鏈,天下人都見到何等富貴,便再無由頭對那個坐上寶座的人發難。以此,終將耗盡光陰與大誌,以謀得那人的太平安穩。”
道衍首先認可地點頭歎氣。頓了頓,不甘心地問道:“便無良策掙脫它?”
殘花道:“你這和尚,你以為這還須掙脫麼?那人若有胸襟,皇帝又何必倉促地落下這兩步棋子呢?不急,到時候他便會吹起風來,不愁無浪。”
燕王頷首不語,對此似也早有預判。
朱高煦雖未及弱冠,可他天性凶悍,言行放浪,礙著父王的威嚴緘默了許久,早已沉不住氣,當下說道:“還用他人吹甚風、起甚浪,自家也不缺這般法力!”
殘花戴著麵紗,但聽上去這是哂笑無疑:“哈哈,高陽郡王說的是。”
燕王今日喚他們兄弟前來,乃認可了殘花的建議,本想曆練他們身經大事之際的從容和沉穩。這裏聽朱高煦如是說,他立刻沉下臉來。如果此時朱高煦察覺到,收斂起素來做派也就無事了,可他偏偏陰森森地對殘花發難道:
“哦,我且認你‘英雄所見略同’,說說看,你認為我哪句說的是呢?”
“高陽郡王言簡意賅,字字都是。”
“嗬,字字都是?你說的真好,但不知——”
“住口!”燕王發作了,一瞪獅目,就算朱高煦想收斂他也不允許了:“你,
立刻離開這兒!”
朱高煦不敢有悖父王,慌慌張張地離座跪倒請罪:“孩兒一時孟浪,祈求父王恕罪!”
“好,好好,說得好!你是‘一時孟浪’!那麼寡人問你,你什麼時候‘一時不孟浪’過呢?啐,也用得著與你多話!出去!”
“是,是。父王莫生氣,孩兒這便退下。”
他爬起來,唯唯諾諾地退出東閣,轉身恨恨地邁起來步子,假若不是燕王製度嚴苛、不敢冒犯衛士的話,他真想這就尋到哪個撒泄一下這心頭之恨;現在,他隻好暫且忍下,轉去找哪個侍奉他的宦官,發泄一番了!
東閣裏一時沉默下去。身體肥碩的世子,實在經受不了這般沉寂中的悶熱,不時抬袖擦拭臉上的汗珠兒,但依舊屁股不動地坐在椅位上。
道衍掃一眼殘花,暗示仍由他來打破這場沉悶。殘花會意,清了清嗓子,剛要開口之際,外麵先有人稟報:
“啟稟大王,那邊有快馬送達急報!”
袁珙和金忠不禁同時站起身來;道衍和殘花在座上也動了一動;燕王更無法掩飾地流露出異樣的神態。唯獨世子朱高熾,安坐在椅位上,神色與先前並無一分改變。
“傳他進來。”
“遵命。”
不多會兒,一個風塵仆仆的中年男人奔進東閣,他跪倒在地未等開言,先哽咽著抹起眼淚來。他並不是為那個天大的噩耗而悲慟,實為那匹跑死的赤兔馬,——那是一匹多麼忠誠的馬兒啊!馱著他,拚盡最後一分氣力,等他剛剛翻身下地,便口吐血沫、轟然倒地,再也不能撒開四蹄馳騁千裏了……
“何事!”燕王按耐不住問道。
“啟稟大王,乙酉日,皇帝陛下於西宮晏駕了!還有那匹赤兔兒……”
燕王腦子一嗡,獅目驀地被淚水蒙住,隻覺得胸口一陣刺痛,嗓子眼兒乍覺甜滋滋的,“哇”——張口噴出一塊凝成的淤血,便要向後仰摔而去;道衍眼疾手快,身形一閃、扶住了椅背,順勢將手指搭在他的脈上,診過後顧及不了其他,在燕王後背上用力拍了三下,聽見燕王長籲一氣,一顆心才“咕咚”放了回去。
“如何?”殘花情急地問道。
“無礙,反而將久積的一股鬱氣排了出來,真真——阿彌陀佛!”
世子也跳起來,腳下打著絆子搶到燕王身後,一邊為他撫捋,一邊泣道:“父王保重!父王保重啊!”
“高熾呀,你皇祖父走了?”燕王神智遊離地看著朱高熾,問。
“是……”
“父皇陛下啊!”燕王驀然捶胸痛哭,哭聲震人耳鼓。
道衍伸手阻止了諸人相勸:“須哭,若忍著隻怕落下大病根兒。”
大家知道他的醫術,於是都不再相勸,任燕王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後麵,燕王妃得到消息,即刻移駕趕過來,哪裏還顧及到禮儀和燕王的禁忌,隻擔心他傷心過度,於這個關鍵時候再一病不起,那就壞大事了!之後,朱高煦和燕王第三子高燧雙雙趕來,一時東閣裏哭聲一片。
殘花、道衍等四人知勢地退到閣外,來到丹墀南角這裏,站立議事。沒有哪個人為前夜所觀星象的應驗,而自滿不凡;心中所懷,除了沉重就是焦灼、擔慮。
“和尚,還有兩位先生,吾主悲慟過後定欲奔往京師拜祭,”殘花摘下涼帽,搧出幾縷涼風,來吹拂一下那片灼燙的傷疤,隨後又戴了回去:“到時,還拜請諸位助我勸阻,不可令吾主前往。”
“為何?”四人中也隻有一心研習相術和《奇門遁甲》的金忠,沒能開解。
“京師消息未到,這裏先行前往,可知其中不宜?”
“……知曉了。”聽道衍解釋了這一句,金忠豁然明白了。
“仍有,”殘花轉對道衍說道:“須有風浪,真龍方可興起,我等不可冒進,當等待時機,才好行事。”
“這一節,和尚也是這樣思謀的。”道衍一邊沉吟一邊說道:“嗯,練得精兵,鍛造得好利刃,乃當前重中之重。我擔心呀,等南京那邊傳來皇帝晏駕的消息,十有八九也會有一道遺詔,隻怕大王——”
“以吾主胸襟,無須為此擔慮。便是一時悲慟失心,自要我等抱著這顆忠心,敢於冒死勸諫,也就是了。”
“這個自然,這個自然!”
恰這時,丹墀遠處傳來嚎啕聲。四人抬眼望去,原來在那邊空場子,十幾個
宦官用幾根杠子,抬著一匹赤兔馬,正要離去,方才那個報信的男子,如喪考妣一般,緊跟其後在痛哭自己的坐騎哩!
“唉!”
袁珙率先頗有感觸地歎了一聲,隨之,引來了其他三人的相繼嗟歎。他們彼此對視,心裏同生了一般樣的感慨,卻難以表達而出。就這麼少言寡語地站了好一晌,從東閣跑來一個內侍,道:
“大王請四位過去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