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今時忍卻肝腸痛 異日養成龍虎威(2 / 3)

殘花連忙整一整麵紗,和他們三人一起再整整袍襟,隨內侍返去。

燕王妃和高煦、高燧兄弟倆已經退去,閣中,世子十分不便地移動著肥碩的身體,這邊那邊地為燕王捶背,此際早已大汗淋漓。燕王哭得眼睛像兩枚杏子似的,仍舊淚眼婆娑,但是,鏗鏘的語氣,顯露出了他內心那個主張的決絕。

“寡人要前往南京,拜祭父皇陛下。和尚,你可隨寡人去,殘花先生那傷經不得天熱奔波的。”

“不可呀殿下!”袁珙先勸道:“京師消息未到,大王先行前往,此事不可。”

燕王對他們一貫倚重兼和藹有加,有時候吃酒興起,以玩笑彼此逗樂,也不是沒有過的事情。誰想,今日他為袁珙這句話,毫無征兆地暴怒起來:

“你說什麼!你也管得寡人的家事!父皇陛下晏駕,寡人生為他老人家的兒子,知曉了,偏要裝作不知曉,這是你家的人之常情麼!”

袁珙既已答應了殘花那句“自要我等抱著這顆忠心,敢於冒死勸諫”,就要兌現,於是繼續諫言道:

“謀大事者,豈可為世情捆縛?大王——”哪想到燕王怒不可遏地截斷他:

“你——再敢多言,便一刀誅殺你這廝!”說著,真的四下尋找起刀劍來。

世子一邊朝袁珙使勁兒擠了擠眼睛,一邊軟語勸道:“父王息怒。父王息怒。”

袁珙這時候也不敢多言了,覷了覷殘花和道衍,示意:你們也諫一句呀!

道衍正在急迫地想著措辭,看到袁珙的眼神,急忙轉來暗示殘花。誰想殘花語氣平定地說:

“今時忍卻肝腸痛,異日養成龍甲威。吾主若往,殘花也願隨左右。”

這句話讓道衍等人大為一愣,心想:前一句倒像是勸諫,後麵跟著的怎麼就變了意思呢?

燕王沒心思品味他的良苦用意,搖頭說:“你就不要跟隨前往了,和尚隨寡人便是。廷玉呀,你也隨寡人一並前往,可願意?”

袁珙忙回道:“是。”

他嘴上順從地應著,眼神卻沒停頓地覷著道衍和殘花,可是,他二人都一致對他的暗示視而不見!再看金忠,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連頭都不敢抬一下,還能指望什麼呢?

“寡人這便傳令,兩個時辰後便出發,星夜兼程,盡快趕至京師。”

“是。大王,和尚先去準備一下?”道衍試探著請示道。

“也好。你等且退去吧,兩個時辰後,你與廷玉在東門等候便是。”

他們四人退出東閣,此際王城裏初見波動,幾名護衛官手持令旗,行走如飛往各處傳令。

四人皆不吭聲地走著,等走出去百步遠,道衍一把扯住了殘花的衣袖,怪他道:“你這廝為何忽而變了主張!”

殘花甩開他,抱拳道:“和尚,還有兩位先生,殘花先給幾位賠罪了。”

“不聽賠罪,隻聽你什麼用意?”

“我也是方才忽而一念,——哪個藩王在南邊沒有幾個眼線?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呀,沒有,才是奇怪呢!我等因為心裏懷著事,故而,為了掩飾反倒給他人露出了端倪,便如我當時刻薄和尚等人的機謀一樣。南邊的眼線比朝廷早一步報來消息,這最正常不過,因為他們無須經過這個部那個司呀!吾主得知,立刻動身前往,正是坦蕩所為呀。反之——”

“和尚明白了。你這假僧所想的確更深。”

“和尚明白個屁!”殘花動了粗口,這也是他與道衍情誼的一種體現。“和尚,這次前往南京,你與廷玉兄一定得提起這顆心來!我估計不到半路,便會有人阻攔,並且請出大行皇帝的遺詔來,到時候無論你們一定要勸得住吾主,此時決不能動起幹戈呀!要知道,諸王中有人巴不得看到這種情形!”

“和尚輸於你這個假僧麼?和尚自然清楚這一節的利害,你放心就是!”

“和尚不輸於我,且說說你的把握,如何在關鍵時刻勸阻住吾主。”

“這個和尚自然成竹在胸!殿下既然如此心切,那就必走水路;通州共有多少大舸可載得數千上萬護衛兵馬?故此,這次最多帶一千人馬而已。你想,大王

原本善於綢繆戰事,到什麼時候也不會以區區數百人馬——”

“我信得和尚了!”這次,殘花釋然地截斷了道衍的下文。

兩廂又說了幾句,當下,道衍和袁珙回去準備,殘花和金忠各回各處,等待後來的消息。

燕王的護衛軍都隨他北征過,平日從未荒疏操練,故之,點出的八百護衛很快集結起來。早有快馬,一路加鞭飛馳,趕到通州,傳王命備好數艘大舸,等待後麵的人馬到來。

親王儀仗一概不用,旌旗皆換成肅穆顏色,盔甲上和戰馬上的紅纓,統統摘掉。八百護衛,個個頭紮白布,而燕王和世子、嫡次子高煦、三子高燧,則披麻戴孝,手持哭喪棒,浩浩蕩蕩地進發至通州,轉乘大舸,順著三千裏運河,向京師而去。

“已至何時?”燕王在馬上問。

“回大王,看那斜日此時已近酉時。”

“傳令,加快行進!”

“得令!”

馬隊加快了速度,頓時揚起大片的黃塵。燕王忽然舉鞭狠抽坐騎,這匹白馬嘶叫一聲,像射出的箭矢一樣衝了出去,眨眼工夫跑出去了百步之遙!

“大王!”

“父王!”

道衍和朱高煦策馬緊追而去,生怕燕王有個什麼閃失。後麵的軍馬愈發跑起來,一時間馬蹄聲合成了“隆隆”一片,恰如洶湧的河流,隨之而去……

夜幕中,運河上成排的白燈籠,蜿蜒朝南方遊動。風向一變,落下大帆,地方官不敢對王命持一分怠慢,早有上百、上千的纖夫在各處等候,一撥一撥地接

力,令大舸一直航行下去。一時間運河兩岸人影憧憧,低沉的號子此起彼伏……

燕王負手站在船頭,袁珙和道衍侍奉在兩側,在身後,仍有徹夜陪同的三位王子。他極目向黑黢黢的夜深處眺望,仿佛在那裏看到了此刻皇宮裏哀傷和忙碌的景象:大臣們正在商議皇帝的大喪事宜,朱允炆已然稱孤道寡,坐在老皇帝曾坐過的那張寶座上,下達著一道道聖諭……那四平八穩的寶座,上麵本應該坐著一位胸襟可容山川河嶽的人物,他高瞻遠矚,恢弘治化,巡牧的疆土無限遼闊,四海鹹賓,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為赤子……此念一生就,他的心頭血頓時澎湃不已,感覺嗓子裏卡住著一聲驚天動地的長嘯,不發難耐,卻終是不能當場一發!他唯能輕歎一聲,暗把心思轉向另一處——

腦海的那副情景恍若親臨目睹:老皇帝著袞冕,安詳地躺在偌大而精工細製的棺槨中,宦官和宮女們,或神情肅然,或形容悲哀,或不知所以地守在那裏,做著他們最後的侍奉……

“大王,歇息一會兒吧,這都站了兩個多時辰了。”

“唔?”燕王回頭看看袁珙,不置可否。

袁珙還要勸,隻聽見身後“咕咚”一聲,慌忙回身看去:原來是世子承受不住,雙腿一軟摔坐在了甲板上。幾個長隨急忙搶上前攙扶,高煦、高燧兄弟倆,卻露出了嘲弄意味的笑意。燕王一動,道衍和袁珙也跟著走過來。

“你呀,”燕王輕歎一聲,命長隨道:“攙扶世子回去歇息吧。”又對高煦哥倆說:“你們也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