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裏,可以看得見風。
即將完全轉為褐色的樹葉沙沙地抖動,就像波浪一樣互相傳染,往這裏襲來。來的速度,真快……才這麼想,冰冷的空氣團塊,就撲上了暴露在外的臉頰。
“嗚哇,冷死了!”
走在前麵的一真回頭說。以六年級的孩子來說,他的體格算很結實的,不過有個紅通通鼻頭的臉卻還很稚氣,很符合實際年齡。
“好像用雙氧水消毒一樣。”
“真的耶!”
回應他的信也,手背輕輕在額前碰了碰,感覺還有一點點發燙。
今天從一早就覺得頭很沉。早上上學前量了體溫,剛好三十七度,正常體溫偏低的他,這種程度的輕微發燒也會覺得不舒服。
這下子真的是感冒了。
信也一邊想,一邊爬著胡亂堆積的石階。今天還是算了吧……這個念頭出現了好幾次。
“挑這種日子上山,我們還真是奇怪呢!”
明明是自己約的,一真卻一副事不關己地說著。他並不知道信也現在身體不舒服。
“就是啊,隨時下起雪來都不奇怪啊!”
其實離下雪的季節還早。現在是十一月底一—紅葉季節已經結束,整座山被枯葉覆滿的時期。信也覺得,這是一年之中最陰沉的季節。
“阿真,你那東西真的很厲害吧!要是沒什麼看頭,小心我揍死你喔!”
信也對走在眼前的藍色外套背影說罷,一真就從門袋取出一根既黑又細長的棒狀物體,在信也眼前搖著,安安靜靜沒有發出聲音。
“我跟你保證,這個絕對厲害。絕對是好東西的啦!”
今天放學路上,一真邀他一起到基地,說是從哥哥的車上發現了“很棒的東西”。身體不太舒服的信也雖然很想拒絕,但事情可沒那麼簡單。在小孩子的世界裏,也有所謂的麵子、人際關係等等問題的。
信也跟在一真後麵,攀登著昏暗的山路。從山麓到中途為止還都有石階,走了一陣子之日後,變成路旁埋著圓木樁的土階,最後彷佛全部放棄一樣,成為隻有土泥的山路。路越來越窄,無法讓兩人並肩而行。
他們兩個住在群山包圍的鄉下小村落,人口頂多隻有三千人左右,正麵看去是色彩繽紛、無盡延伸的農地,背倚著一群規模中等,看來互相推擠的山。不管到哪裏去都得開車,對於頂多隻能靠自行車當交通工具的小孩子來說,是個相當無趣的地方。
“不過,你的基地還真遠啊……找個近一點的地方不是比較好嗎?”
過了一會兒,一真站著不動,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發著牢騷。
“的確是近一點的地方比較好,可是,萬一又像上次那樣的話……”
“啊,那次真的很倒黴呢!”
別以為鄉下人煙少,其實這種地方的視野可好了。就算是待在了大田地的正中央,很奇怪,就是有可能被誰看到。
就在前幾天,兩人沒告訴家人就到很遠的鎮上大型玩具店去買遊戲卡,那時候剛好被鄰居看到,馬上就去通報家裏。誰叫大人們都開車,我們怎麼注意得到呢?
學校規定小孩子不能自己到那麼遠的地方,所以信也和一真兩個人瞞著家人和老師外出,後來被狠狠罵了一頓,還寫了五張稿紙的反省作文。
所以,如果要掩人耳目做任何事,還是山裏最好——而且最好盡量是深山裏。
他們兩人爬的山,位於村子邊緣,草長得很濃密。
高度至多隻有兩百公尺,但繼續走下去可以連接到另一座大山,可以一直縱走到隔壁市。信也他們的基地,就在這座山的頂端附近。
“喂,你看!”
攀登山路過了大約十分鍾,一真突然回頭這麼說。
“那個,不是恒夫嗎?”
“不會吧!”
位買低一真一階的信也,努力拉長了身子往前看。
大約三十公尺前的大杉樹下,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年坐在那兒。他背上背著紅色背包,一臉驚訝地看著這裏。一真說得沒錯,那的確是跟他們同樣念六年一班的山崎恒夫。
“怎麼會這樣,他在這裏幹嘛啊?”
現在並沒有禁止入山,所以就算山裏有其它人,誰也沒有立場抱怨,大家彼此彼此。不過,通往基地途中,總是盡量不想和其它人打交道。可是,又不能對自己的同班同學完全視若無一真故意佯裝什麼也不知道,先出聲打了招呼。
“喂,山崎啊,你在這裏做什麼?”
“有點事。”
恒夫站起來,拍拍褲子、屁股。
“我想到前麵那個小廟去看看。”
“啊!……”
一真和信也不禁對看了一眼。怎麼偏偏是那裏,還真是不湊巧。
這座山頂附近,有個當地居民幾乎遺忘了的小廟。它的規模實在很小,就連相當虔誠的老人家,也不至於特地爬上山來參拜。其實,那裏就是信也他們的基地。
“為什麼要到那裏去?有什麼事嗎?”
“算是吧,有點東西想調查一下。”
恒夫用指尖把銀邊眼鏡往上推了一下,那副模樣看起來真是討人厭,亂裝模作樣的。
“什麼調查嘛!”
又來了……信也心想。恒夫是兩年前,也就是四年級時從東京搬過來的轉校生。聽說他以前上的是私立的貴族學校,其實他也真的是全學年頭腦最聰明的學生,不過這個人的想法總是很老成(也可以說是老氣),因此在班上漸漸顯得格格不入。雖然不知道他本人怎麼想,但是他說話時的口氣聽起來總像在瞧不起人。
“調查?你要調查什麼啊?”
“嗯,你聽過山童嗎?”
還以為是什麼呢,原來是山童啊——信也突然很想笑。在這個地方生長的孩子,每個人都一定聽過山童的故事。和山姥姥或天狗等等,一樣都是民間故事裏會出現的妖怪,但是並沒有什麼名氣。
“雄太他奶奶說,這座山的小廟在祭祀山童,所以我想過去看看。”
“哦?你的興趣還真奇怪耶!”
信也老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感想。
信也家附近的神社,偶爾會有年輕人的團體在那裏走來走去的,聽說是來調查民間故事和傳說的大學生。
聽到這件事時,信也心想,大學生還真是閑啊……以前爸爸說過,上了大學也沒什麼用,這句話的意思他現在有點懂了。都已經二十好幾了,還迷什麼民間傳說啊?
所以在這麼冷的天裏,特地來爬山要去看小廟的恒夫,想必也是一樣吃飽了沒事幹吧!“不過,那裏拜的應該是地藏啊?”
一真一邊吸著鼻涕一邊說。
“對啊,那裏拜的是地藏啊!”
其實信也根本就不知道那裏祭祀的是什麼,隻是反射性的搭話。他心想,也許一真隻是想讓恒夫斷……去小廟的念頭吧……“所以,你就算去了也會很失望的。”
“不去,怎麼會知道呢?”
恒夫從口袋裏拉出手帕來,邊擦著眼鏡邊回答。那口氣果然還是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聽了就討厭。
“一真你們呢,要去哪裏?”
“嗯,就到上麵看看。”
一真和信也隨口敷衍了一句,便轉身背向恒夫開始商量。
“怎麼辦?今天還是算了吧!”
“好不容易都爬到這裏了耶!”
“可是,那家夥一定會告狀的啦!”
他們兩人本來打算在小廟玩些沒有人知道的遊戲,悄悄避開大家的耳目,就兩個人。
“該怎麼辦好呢……”
“現在有兩條路,一條是今天幹脆放棄,另一條是繼續前進——我是很想去啦!”
一真搭著信也的肩膀,嘴巴靠近他耳旁說著。
這條山路雖然彎彎曲曲,但是路終究隻有一條,最後一定會到達小廟。既不能避開恒夫,也無法選擇其它路徑。
“那,他怎麼辦啊?”
“要是真沒辦法的話,隻好讓他也加入啦!”
信也連想都沒想過。他+覺得那種老是說話這麼討人厭的優等生,會成為自己的玩伴之“可是,我不是很喜歡他耶!”
“笨蛋,又不是要真的跟他當朋友……隻是為了封住他的嘴啊!”
反正,隻要一起玩了那個遊戲,從那倘瞬間起大家就是共犯了。如果告訴別人,自己也會被罵。
“原來如此。”
兩個人竊笑了一陣,悄悄地互相擊了掌。
“既然這樣,要不要一起走啊?”
溝通好了之後,一真開口邀請,恒夫聽了之後露出高興的笑臉。
“太好了……其實,我有點害怕繼續走下去呢!”
“為什麼?”
“因為,天色慢慢變暗了啊,而且……從剛剛開始,我好像一直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奇怪的聲音?”
信也反射性地環顧了周圍,側耳傾聽。不過,風聲毫不間斷呼嘯的山裏,本來就不可能安安靜靜沒有聲響。
“什麼樣的聲音?”
“好像……嘿——嘿--一種很尖銳的叫聲……你聽,現在又有了!”
恒夫皺著眉說道。
“笨蛋,那是風聲啦!”
聽起來的確有點像恒夫形容的叫聲。不過,那一定是風聲,不會有錯。
山路越走越窄,像迷宮一樣彎曲。樹木的間隙減少,最後彷佛走在綠色洞窟裏一樣。
真是的,這是什麼鬼地方啊?
每次走在山裏,信也都會這麼覺得——真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在他更小的時候,也不是不覺得山裏有趣。隨著季節而變化的自然色彩,他也曾經覺得美麗。
但是,現在這些都讓他覺得窒息,快喘不過氣。
在山裏,待一整天也不會覺得膩……爺爺老愛這麼說,那一定是因為他對其它許多事情都覺得更厭煩。因為沒有其它有趣的事,所以如果不勉強自己覺得這裏有趣,這種鄉下地方兩天也待不住。媽媽她一定就是這麼想。
“你媽媽她原本就是在城裏長大的人,這種鄉下地方,她反正是住不下去的。”
信也想起爺爺曾經這麼說過。
媽媽是在自己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消失的。
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信也並不清楚,隻知道有一天母親突然像辭掉工作一樣,放下一切離開了家。在那之前他完全沒察覺到她和爸爸有過爭執,或者商量要離開的事。也說不定隻是白己年紀小,沒注意到罷了。
明年春天就是國中生了,現在的自己很能體會媽媽的心情。要在這種地方過上一輩子,光是想都覺得心情開始憂鬱。
也許有些大人認為,住在鄉下的孩子,每天在大自然裏奔跑,日子過得很開心……其實,才不是那樣呢!
隻不過想買個小東西,還得每次央求爸媽開車載;步行可至的範圍裏,總感覺一定有誰在監視著。再加上一月左右開始:上雪,這場大雪咚咚作響、聲勢驚人,這段時間幾乎不能在外麵玩耍。一直到五月的假期為止,看見殘雪都並不希罕。
像這種鄉下地方,怎麼可能有什麼有趣的事?放學回家後,也不太能出去玩,放假到朋友家玩,也頂多是一起打電動玩具而已。真正活動到筋骨的,隻有當地少年棒球隊需要練習的時候而已。
真想趕快長大啊!
所以,每次走在山裏,信也都會這麼想。真想趕快長大,趕快離開這片土地——就像當年的母親一樣。
終於,他們走到沿著山邊斜麵的窄小道路。
路寬頂多隻有兩公尺,靠山崖的一邊釘上了鐵釘,再牽著老朽的咖啡色粗繩子,那本意是防止有人滑落,但是看起來並不怎麼保險。頂多,隻有告訴路人“不要靠近這裏”的警告意味吧!
“每次走過這邊,都覺得好恐怖喔!”
他們走成一列,一真回頭對其它人說。
右手邊可以俯瞰剛剛爬上來的森林。再往遠處,可以看見自己村子的一部分。其中隻有前年蓋好的白色公民館,特別醒目。
穿過那條窄路,眼前的道路稍微寬了些——終於到達目的地的小廟了。
“呼!終於到了啊!”
說是小廟,其實就是一片大小差不多像學校教室那麼大的平地,邊上隻孤單單地擺著一個冰箱大小的木頭小廟。小廟的基礎是用混凝土將天然石頭固定的一圈石頭圍籬,看不出來是多久以前蓋的。廟前沒有類似鳥居的構造,隻有地麵上排列著平坦的石頭,從小廟的正麵延伸出來。他們三個人各自找了塊石頭,坐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