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7章 Day 7 病貓之日(2 / 3)

“無須惆悵且開懷,再揭新頁迎佳時……”

詩學書架前,站著一個身高很高的男人,他正打開一本深綠色封麵的書,很得意地朗讀著。黑色外套加上黑色襯衫、黑色長褲配著黑色鞋子,從頭到腳都是一身黑的男人。發型是微卷的長發,以前經常見到的發型,但最近已經不再流行了。

八重樫用強硬的語氣對他說。

“館內請保持安靜。”

那男人聽到這句話,往這裏瞥了一眼,“啪”地闔上了書本。全身是黑的裝扮,讓他的臉和手看起來白得異樣。這張鼻梁挺拔、五官端正的臉,看來還有點傲慢。

“反正又沒有別人,有什麼關係呢?”

男人帶著不滿的表情回話,八重樫馬上回答他。

“不是有沒有人的問題。總之,請你遵守圖書館的規則。”

“規則是嗎?”

男人把書放回書架,說著。他的動作很具戲劇性,讓人覺得這一定是個極度自戀的“規則隻會加深人的不幸。”

到底在說些什麼——看樣子是個自以為是詩人,卻脾氣古怪的人吧!

“聽起來好像是什麼了不起的大道理……不過我倒認為,規則是為了讓人幸福而存在八重樫忍不住接著那男人的話回答。

“你是文學院的學生嗎?”

“對。英文係四年級。”

這個時期應該不會有四年級的學生在。大部分的四年級生一開始就很快交出畢業論文,早就不來學校了。

“總而言之,館內請保持安靜。”

八重樫又說了一次,黑衣男子則用不把人放在眼裏的誇張動作聳了聳肩。怎麼,現在又自以為是美國人了嗎?

現在已經很少看到這種學生了。

八重樫在心裏這麼說著,同時開始將奈緒子交給他的書歸回書架。大約十五分鍾左右就結束了,而那黑衣男子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但不知不覺中,他的身影已經從書庫中消失。

綾子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

他也曾經陪她到醫院去,和醫生商量住院的可能,但是醫生遲遲不點頭。從現實麵來說,醫院並沒有空出來的病床。醫生雖然沒說出口,不過意思就是會盡量嚐試不同的藥、或是增加劑量,希望綾子能繼續在自己家裏療養。

討論的結果決定先增加劑量。的確,綾子自己也許輕鬆了許多,因為吃藥讓她的腦袋始終保持在昏昏沉沉的狀態,所以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了。

綾子一整天都坐在沙發裏,或者躺在床上。因為藥的副作用讓她的記憶力極度衰退,甚至無法跟別人好好對話。平常時的白天,同樣住在市內的綾子母親會過來照看她,但是一到假日,他就必須一整天自己照顧綾子。

八重樫覺得,這真是極端痛苦的折磨。

以往心裏有部分總覺得照顧綾子是自己的義務,還可以咬牙忍耐著——或許他現在心裏,已經瀕臨某種界限了吧!

看著什麼都不做,隻是呆呆坐在沙發裏的綾子,他的腦中就忍不住蔓延出不太仁慈的想如果照醫生的說法,綾子會生病是起因於教師工作的壓力。究竟真相如何,自己並不清楚,但他認為,何必要為了工作這麼拚命呢?

怎麼可以為了工作而把自己的身體搞壞呢?反正薪水都一樣,可以少做的就偷點懶,把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做好就夠了。努力過頭到超過自己的限度,最後患上憂鬱症而辭職(本來也可以選擇休假,但是學校方麵委婉地建議辭職,綾子也接受了),實在是本末倒置到了極點。

有時他甚至覺得綾子她自己倒輕鬆了。

綾子一整天除了把自己封閉起來,什麼都不用做。但是在這同時,屬於八重樫的時間一樣在流逝,這段時間又該怎麼辦呢?八重樫原本應該得到的幸福,這責任要找誰來負責呢?

幹脆,離婚算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看著綾子灰暗的表情,這個念頭便會忍不住浮上心頭。當然,這些話並不能說出口,但八重樫開始覺得,或許這樣自己會比較幸福。

一開始,他對自己竟會有這樣的念頭感到愧疚,但是漸漸的他偶爾也覺得,會走到這一步都是不得已的……也許遲早有一天,這兩種想法在腦中的比例會逆轉吧!

因為在八重樫心裏,就像那個黑衣男子朗讀的詩一樣,已經萌生了新苗。事情的開頭,或許純粹始於一種逃避的心情——但不知不覺中,八重樫已開始在會田奈緒子的身上,尋找心靈的避風港。

“真的沒關係嗎?部長……我真的要吃了喔!”

會田奈緒子將雙手擺在胸前交叉著說道。眼前的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義大利菜,這裏並不是什麼高級餐廳,所以盡管點了這麼多菜,也要不了多少錢。

“你現在跟我客氣我也很頭痛啊!”

啜了一口紅酒,八重樫低聲說道。心情已經好久沒有這麼放鬆過了。

“那我就不客氣,開動了!”

話聲還沒落,奈緒子便拿起了叉子,開始享用眼前那道馬劄瑞拉奶酪佐西紅柿。

“好好吃喔!部長,這真的很好吃耶!”

“那就好。”

看著開心嚼動的奈緒子,就連自己也感染了幸福的感覺。這麼生動的表情、眼睛裏閃亮的光輝——這種表情,正是自己所渴望看到的啊!

“東西當然很好吃,不過其實,部長邀我來吃飯,才讓我高興得不得了呢!”

用餐到一半,奈緒子這麼說。

“因為我一直以為,在部長眼裏,根本沒有把我當一個女人來看。

”為什麼?”

“以前高宮小姐跟我說過,部長和夫人的感情非常好……所以,像我這種人,你一定不看在眼裏吧!”

“喔,她這麼說啊!”

他腦裏浮現起戴著金邊眼鏡,那位優雅熟齡婦人的身影。

的確,出席了自己結婚典禮的她,說不定會這麼說。在大學圖書館工作資曆很久的高宮,還記得學生時代成績很優秀的綾子。她曾經很有感觸地說過:“人的緣分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連結著呢!”在她印象中,隻記得夫妻兩人和睦時的樣子,也難怪會對奈緒子這麼說。

“其實,也不見得啦!”

據說外遇的男人有百分之九十九,一定會說出這句話。但是對自己和綾子來說,自己的回答到底對不對,很難去評斷。畢竟兩人之間的問題,已經不在於感情好或不好了。

“這麼說來,我還有機會囉?”

隻喝了一點點紅酒,應該還不至於醉,但是奈緒子卻清清楚楚地大膽表白。現在的年輕女孩,都這麼積極嗎?

“你說這種話我會很困擾的……不過,我覺得你真的是個很可愛的人。”

八重樫選擇了符合他年齡的曖昧回答。但是,他也清楚感覺到,已經遺忘很久的一股熾熱,確實又在體內蘇醒了。

“且問君……此愛終期,為何時……”

以前那黑衣男子曾經讀過的一節詩,唐突地出現在腦中。

“正是嫩苗萌芽。,新焰焚卻舊情意……”

從沒聽過的陌生詩句,到底是誰的詩呢?為什麼自己隻聽過一次,卻印象如此深刻看著洋溢幸福的奈緒子而感到快樂的自己,彷佛就是詩裏的寫照,他現在可以深刻地體會這字句裏的意義——什麼時候,你的愛才會死去呢?要等到邂逅嶄新愛情那一刻……因為新的愛意,將會燃去所有陳舊的感情。

“說到這個,十天前左右,我們在地下二樓見過一次麵吧,那時候我看到了一個很奇怪的男人。”

八重樫對奈緒子說了黑衣男子的事。

“有嗎?”

奈緒子歪著頭。

“我記得那時候那層樓應該沒有人啊!”

“你也沒發現啊。我剛開始也以為沒人,所以嚇了一跳。”

說著,上衣口袋裏的行動電話開始震動。真是的,這通電話來得真不是時候。

他離席接了電話,原來是嶽母,綾子的母親。他告訴嶽母今天有事要外出,所以特別請她陪綾子到晚上。

“阿充,對不起。”

嶽母的聲音哽咽著。他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怎麼了?”

“那孩子不見了……我隻不過出去買個東西,就……”

他想起今天早上綾子的樣子。

今天好像比平常時候狀況好。雖然一樣躺在沙發裏,但是視線卻跟著電視畫麵跑,做出反嶽母一定是覺得女兒的狀態比平常好,所以才留她一個人在家出去買東西吧!早知道應該先告訴她一聲的——稍有精神的時候,反而是最危險的時候。

重度憂鬱症患者一旦精神狀況陷入穀底,就什麼也不能做,連自殺也不行,因為他們連提起力氣去死都沒辦法。所以,精神和體力稍微恢複的時期,才是最危險的。

“你現在方不方便回家呢?”

聽到嶽母的話,八重樫猶豫了一瞬間,但再怎麼想,他都不得不回去。

“我馬上回去……為了以防萬一,請先去報警吧!”

快樂的時間即將結束。八重樫留下一臉難過的奈緒子,離開了店裏。他走到大馬路邊想招計程車,突然間,有一個人影擋在他麵前。

“八重樫先生。”

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出現的人——那個黑衣男子。

“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隻是碰巧看見你。”

就算是,他們也不至於熟到會互相打招呼的程度。

“我正在趕時間。”

八重樫嚐試從男人身旁穿過。男人趁著交錯的時間,用微小,但相當清楚的聲音說:“八重樫先生,你的愛還沒有死嗎?”

“你說什麼?”

雖然覺得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還是不禁停下了腳步。

“你的愛還沒有死嗎?或者,你和會田奈緒子,隻是玩玩而已?”

這個人到底想要說什麼,為什麼他知道自己剛剛和會田奈緒子在一起呢?

“這樣是不行的……因為我的愛,還沒有死啊!”

“原來如此,你是會田小姐的……”

他沒有把“男朋友”這幾個字說出口,不自覺吞了回去。

這個男人,看來實在不尋常。感覺他好像散發著奇妙的波長,好像不能用一般正常的感覺來衡量他。

難道是跟蹤狂嗎?

這個直覺好像沒有錯。可能是前男友,或者是完全不相幹的陌生人,但是他一定是趁奈緒子沒發現的時候,一直偷偷跟著她。這個人動不動就把情啦、愛啦輕鬆地掛在嘴邊,也是讓八重樫覺得他不太平常的原因之一。

“聽好了,我跟會田小姐之間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隻是單純的上司和上屬,請你不要做無謂的揣測。”

他生氣地輕瞪了那男人一眼。

“這就糟……啊,這樣她就不能屬於我了。”

“你這個人說的話,我實在一句也聽不懂。”

說完,八重樫便跑著離開當場。要是趁著我在這裏磨蹭著的時候,綾子出了什麼無可挽救的事該怎麼辦?一想到這裏,他就一刻也沉著不下來。

急忙到大馬路邊叫了計程車坐進去。離開剛才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後,他撥了奈緒子的手機號碼。

自己剛剛匆匆忙忙離開餐廳,說不定她才哭過。奈緒子接電話的聲音有點鼻音。

“我剛剛遇到一個奇怪的人,回家時要小心一點。”

他隻說了這句話,就掛斷了。

找到綾子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將近十一一點的時候。

她就穿著在家穿的運動服,走到離家將近五公裏的河邊,呆呆地坐在河堤邊上,被人發八重樫開車到附近的警察局去接她時,她正坐在一個小房間的暖爐前。一認出八重樫的臉,馬上表現出反抗的態度,轉過頭去一句話也不說。

既然這麼想死,就死了算了——這句話已經跑到嘴邊,他還是拚命地忍了下來。

並不是因為警察和嶽母就在身邊的關係。因為他總覺得,要是真的說出口,就真的一切都結束了。

自己熬到現在的辛苦,還有綾子生病前兩人那段幸福的日子,一切都會就此成為泡影,消失不再——他總覺得,話一出口,就隻有這條路走。

“你想尋死嗎?”

先送嶽母回家後,兩人在回家的車上,他試著輕聲地問。

“對不起。”

像平常一樣,綾子隻是重複著相同的話。

“為什麼這樣想呢?”

他不知道該不該問憂鬱症患者這種問題。但是,實在很想問個清楚。站在一個丈夫的立場,他不得不問。

“我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活著。”

經過一段長長沉默之後,綾子撲簌簌掉著眼淚回答。

“為什麼這樣說呢?你要是不活著,我會很困擾的!”

話一說,他就察覺到剛剛的說法或許不太恰當。這話也吋能被解釋為,因為自己覺得困擾,所以才要你活著。

“我說困擾,並沒有別的意思……”

他正試圖要為自己剛剛的失言解釋,話卻剛好和綾子微細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殺了人,所以,我不可以活著。”

“你說什麼?”

他忍不住提高了聲量。

“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不可以好好說給我聽?”

但是綾子就此閉上了嘴,什麼也不再說。他試過各種不同語氣來問她,都一樣沒有反應,接下來,就隻聽到綾子哀傷的哭泣聲。

“八重樫部長,您有沒有聽過病貓鬼?”

在學生餐廳一角的位置喝著咖啡,高宮問道。窗外響著強風反向吹刮的聲音。

“病貓鬼……聽起來很有趣嘛!”

“實際上,並不太有趣。”

她說著,把金邊眼鏡往上:推了推,這動作似乎表示她有點動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