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俄狄浦斯的悲劇中,人表現為一種不確定的存在。斯芬克斯謎題是,什麼動物有時四隻腳,有時兩隻腳,有時三隻腳,而腳最多時最軟弱。俄狄浦斯猜中了,這就是“人”。但是人是什麼呢?俄狄浦斯是一位獵人,他追逐著山中的野獸;俄狄浦斯是獵物,他被可怕的詛咒獵取,自己刺瞎雙目,咆哮著逃進喀泰戎的深山老林。俄狄浦斯是命案的調查者和發現者,他始終努力尋找事實的真相;俄狄浦斯是被調查的對象,他恰恰是那個被發現的凶手。由於猜破了斯芬克斯的謎題,俄狄浦斯是最聰明的人;由於他的努力,老國王的死因終告天下,而他的追蹤最後追到了自己身上,俄狄浦斯作繭自縛,成了最愚蠢的人。俄狄浦斯是忒拜人的救星,又是忒拜人的恥辱;他是父親的兒子,又是他母親的丈夫。“我是誰”,俄狄浦斯是忒拜王國的合法繼承人,他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身份,但身份一旦顯現則意味著失去這種身份,“你猜想不到那無窮無盡的災難,它會使你和你自己的身份平等,使你和自己的兒女成為平輩”。人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一個一直沒有辦法解開的謎題。
說到底,人是神的孩子,人的一切來源於神的賜予,神諭決定著人的命運。但是,人總是想改變這一切,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在屬於人的社會結構真正形成之前,這種努力常常不能成功。
如果有人不畏正義之神,不敬神像,言行上十分傲慢,如果他貪圖不正當的利益,作出不敬神的事,愚蠢的玷汙聖物,願厄運為了這不吉利的傲慢行為把他捉住。
做了這樣的事,誰敢誇說他的性命躲避得了天神的箭?
《安提戈涅》大約在公元前443年開始演出,那時雅典城邦正處在興盛時期,“公民”的意識形態即“城邦之火”穿過家庭宗教即“家火”正在形成。在國王克瑞翁出場的第一次的發言中,“城邦”這個詞就出現了7次,反複強調唯有城邦才能保證人民的安全。因此:
厄忒俄克勒斯作戰身份英勇,為城邦犧牲性命,我們要把他埋進墳墓,在上麵供獻每一種隨著最英勇的死者到下界的祭品;至於他弟弟,我說的是波呂涅刻斯,他是個流亡者……不許人埋葬,不許人哀悼,讓他的屍體暴露,給鳥和狗吞食……
國王克瑞翁拒絕安葬城邦敵人的宣示,表明了他要用人的統治秩序取代神的秩序,城邦利益取代了血親關係,公民身份大於家族身份。在他看來城邦具有獨立的價值,正義與非正義僅僅與城邦有關,促進城邦利益則為善,違背城邦利益則為惡。而安提戈涅卻堅持神的命運,固守著自己的宗教義務:
我要埋葬哥哥。即使為此而死,也是件光榮的事;我遵守神聖的天條而犯罪,倒可以同他躺在一起,親愛的人陪伴著親愛的人;我將永久得到地下鬼魂的歡心,勝似討凡人歡喜。
一個要城邦成為“人的世界”,一個要城邦回到神的懷抱,結果都付出沉重代價。安提戈涅死了,國王克瑞翁的兒子海蒙由於戀人安提戈涅而死了,國王克瑞翁的妻子由於兒子海蒙也死了。國王克瑞翁最後的說辭:“我手中的一切都弄糟了,還有一種難以忍受的命運落到我的頭上。”黑格爾如此評論:
人作為無知者和有知的神對立,所以人也是在無知中接受神諭的,這就是說,神諭的具體的普遍性對於人來說是不明確的,所以當他要按神諭來作出決定時,人從神諭的模棱兩可的意義中隻能挑選某一方麵,因為每一個特殊情境之下的行動是有定性的,所以人隻能按照神諭的某一方麵作出決定而排除其中的另一方麵。但是一旦他發出動作了,把所作之事在實際中完成了,這件事就變成他自己的事,他須為它負責,這時他就陷入衝突;他馬上就看到神諭所包含的另一方麵是反對他或對他不利的,他的動作的命運,違反他的認識和意見,就落到頭上,指導這種命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神們。
二、城邦社會:原子、虛空和尺度
當戲劇家們在多少有些憂傷地敘說的時刻,古希臘的哲學家們也在進行更加深沉的探索。古希臘第一位百科全書式的人物,色雷斯的德謨克裏特(約公元前460年~公元前370年)嚐試把人、人類、社會和政治生活的產生與形成看成一個自然過程。在他看來,人像動物一樣產生於水和土。最初的人類過著野獸般的生活,單獨地行動。後來,出於對自然的恐懼和由於共同行動的利益,他們逐漸學會了互相幫助和共同行動,聚集為群體,並進而發展為民族。在漫長的曆史過程中,人們創造了用於交際的語言,學會了認識事物,使用火和建築房屋,擁有靈活的雙手和理性、機敏的心靈。德謨克裏特明確指出:“因此,無論是已提到的藝術,還是其他藝術,都既非起源於雅典娜,又非起源於另外哪一個神;一切藝術都由於需要和環境而逐漸產生。”16在古希臘,藝術是一切技能的總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