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古斯丁的學說還造成了一種信仰規範與世俗生活的思想張力,他使基督徒一方麵不敢離開信仰去肆無忌憚地追求財富,一方麵又以賺取自己的麵包為天生的責任。基督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保羅說:弟兄們,我們勸你們更往前邁進,要以過安定的生活,做好自己的工作,不勞動者不得食。教父們也尾隨其後:“如果你是一個農夫,你當耕種田地,但在耕種時要承認上帝。如果你愛航海,那你就去航海,但是你永遠要呼籲天上的舵手。”所以勞動是光榮的,它是前往上帝之城的階梯。
與上帝之城和人間之城的區分相適應,奧古斯丁區分了神權和人權。按照他的說法,大地上的一切事物均為上帝所有,這是神權;而人僅僅是上帝造物的管理者,這是人權。作為管理者,人應該辛勤地勞作,同時注意限製欲望和改變欲望的方向。上帝是永恒的,塵世是短暫的,“不要讓世界俘虜了你。你是在經曆你已開始的旅程;你已經來了,又將離開,不要留住不動。你正經曆你的旅程,這種生活隻是一個道旁旅店。使用你的錢正如旅行者在旅店中使用桌子、茶杯、水壺和床鋪一樣,不以把它們保留下來為目的,而是事後丟下它們”。這裏隱隱道出的,仍然是古希臘思想家們的觀念,經濟問題的倫理解決方式。
根據這種方式,奧古斯丁認為對待世俗利益的正確態度應該是使用而不是享受。他指出:
對一物的享有隻是為物而喜愛物,受物役使而依賴物。
因此,在他看來,貧富的問題不是一種事實,而是一種心態,多數窮人的內心都是富人,而富人由於受物的役使成為財富的奴隸,成為真正的窮人。但這些思想並不妨礙奧古斯丁對勞動獲取財物的認同。在一篇傳道書中,他以生動的布道風格,借商人之口來說明其獲利的合理根據:
我將貨物從遠處運到沒有這些東西的地方,為了生計,我應該為自己的勞動索取報酬,我可以高於買價的價格賣出我的貨物。《聖經》不是說過他的工作配享其報酬嗎?
在曆史觀方麵,奧古斯丁的學說標誌著西方思維方式的一次轉折。古希伯來的預言家們在企圖拯救世界時,縈繞於他們心中的是古老而原始的部族傳統——公正:
人若使他鄰舍的身體有殘疾,他怎樣行,也要照樣向他行。以傷還傷,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基督教的教父們卻用仁愛取而代之:
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隻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猶太教的公正在本質上是基於血緣關係的家族精神。根據這種精神,一個人的身份是由他在家族血緣關係中的秩序自然決定的,因此,所有個人的問題都自然轉化為家族的事務,人們必須遵守從祖宗傳下來的種種規範,個人最終消失在這些規範和家族利益之中。而基督教的仁愛與之相反,它強調的是個人的信仰,而個人信仰來源於個人憑借理性或經驗的選擇。雖然在上帝麵前個人是渺小的,但基督教是以渺小的個人對上帝之愛、對他人之愛、對人類之愛,來拯救世界。渺小的個人在上帝麵前人人平等,上帝也屬於全人類。這裏,斯多亞學派“平等的個人”成為一種信仰。文德爾班深刻評論了基督教在這個方麵的意義:
與在人類曆史中計劃周密的統一這種觀念連在一起的是超越時空的人類統一的思想。公共文明的意識,衝破民族界限,在全人類共有的天啟和拯救全人類的信仰中得到完成。
既然全世界隻有一個上帝,那麼,全世界就獲得了一種上帝統一性。後來,這種上帝統一性與追逐金錢的欲望結合在一起,就成為15至16世紀地理大發現的心理動力。
上帝之城既是一個超越了的世界,也是以個人的虔誠信仰為基礎的曆史結局。在基督教看來,自耶穌複活以來,人類曆史就在向這個結局前進。根據當時的哲學觀念,一個事物的結果可以看做“目的因”,於是這個結局同時也是曆史目標。在這一目標之前的各個曆史階段就表現為達到這一目標的必經過程,整個曆史就表現為向預定目標的進步。“在這裏,曆史破天荒第一次被理解為進步:對於這種進步,古人除了偶爾瞥見之外,他們沒有能發現,因而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悲觀主義,而基督教的悲觀主義則是被希望所燭照的。”基督教的悲觀主義來源於對人類墮落的憂思,但正是人類的墮落構成了曆史發展的必經階段,而作為曆史結局末日審判又是對這種墮落的揚棄,是上帝之城的完滿實現。進步的觀念對後世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科學史家伯特指出,這是理解近代哲學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