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花把妮妮交給一旁的婆婆,沙楞的就進了西屋洞房,吉盛嘻嘻的拍拍妮妮,戴上禮帽,扭身來到吉殷氏身邊。吉殷氏正邊白話邊勸二姑喝酒,一瞅吉盛站過來就猴急的說:“你沒去叫你大嫂啊還是她不出來?”吉盛低頭不說話,吉殷氏更急了:“這孩子,你沒叫動你大嫂?你沒說是娘叫她嗎?她還敢端架子,又不啥金枝玉葉的千金,打魚摸蝦的,眼裏還有沒有俺這個婆婆了?你都急死娘了啊?真是的,俺去!”吉盛知道娘偏心兒子,故意拿不是當理說,不緊不慢的挑撥說:“娘說的話俺能不聽,那不反了嚼了?俺是想去來著,俺姐顯勤,她非要去?還說,‘小叔去像啥話,娘忙活糊塗了,俺去。’”吉殷氏和蠟花娘倆本來就因為不讓蠟花念書的事兒有點兒膈閡,不滿地說:“欠兒登!她這倒來明白的了?讓她去她能整了嗎?小叔子有啥,老嫂比母呢?咱村子還有嫂子嫁給小叔子的呢,蠟花說這話俺不讚成?”
二姑可是打小嫁給舉人老爺的,跟二姑父喝了點兒墨水,先前兒的事兒知道得多,一張口就是棺材裏裝的人和事兒。今兒喝高興了,也喝高了似的插嘴:“三侄子啊,三國裏的關公多仁義呀,護嫂十二栽,羅貫中寫到這哈,麻油燈‘晃門子’,抖抖的沒晃滅嘍?他渾身打個寒戰,就見關公徐徐而至,下跪抱拳,‘求老夫子筆下留情’,說完潸然淚下。這是齷齪人,太遠了?清朝孝莊皇太後,下嫁給小叔子多爾袞有沒有這回事兒?慈禧老佛爺養沒養鴨子扒瞎不?東太後是不死在慈禧太後這上的?她死前叫李蓮英拿砒霜害死了光緒皇帝可是千真萬確的。說了,誰寫在紙上了,誰敢寫在紙上,誰有幾個腦袋敢寫在紙上?白紙黑字都是胡扯?俺那個死鬼活著前兒就說,‘啥叫曆史?全是後人刀摁脖子胡編亂造的。全是假的。假不假他娘的誰知道,過多少代全是真的了?這點俺信老頭子的。你瞅瞅,綠豆蠅生豆杵子,一代不如一代。孫大總統費勁巴拉的,辛亥那年好不容易把宣統皇上從金樽上拉了下來,民國了。袁大頭這損犢子不拉好屎,出賣了光緒,老佛爺一蹬腿,他就想當皇帝了。當了民國大總統還不知足,坐了金墩,叫真龍咬了,起了紅線(洪憲)。娘的,皇帝屎還沒拉完呢就癟咕了。他癟咕了,東洋鬼兒攆著德國西洋鬼兒臭屁,嗨,趁熱乎,占領了膠澳(青島),賴在膠洲灣和膠濟鐵道不走了他娘的,還想稱霸咱山東啊?這下可好了,孫大總統駕不了轅,顧了南,顧不了北,軍閥是今兒個你打我,明兒我揍你,這山東地界整得烏煙瘴氣的,哪有咱老百姓好日子過啊?就說民國這都七八年了,這苛捐雜稅吧,多如牛毛,搜刮手段了得,生孩子還要交人頭稅。那個大軍閥呢,生活腐化,嗜賭如命,以骨牌為伍,成天價吃‘狗肉(玩牌九)’,不知有多少老婆,不知有多少兵,不知有多少錢,“三不知”。哈哈他娘的。嗨,他大舅母,你大兒媳婦今年懷上妞兒,明年就得交人頭稅。”吉殷氏聽不懂,也沒心思懶著聽二姑說那些不相幹的東西,就忙答道:“他二姑,你說的不就是關外好罵‘媽拉巴子’那個啥大帥的腿子嗎,如今可是狗騎人脖子上啦?他當初不也窮餿餿,還走崴子(海參崴),人家抖了,有槍,叫你交稅,俺也認了。是孫子,不是妞兒,他二姑你嘴可積點兒德吧啊?”吉盛整個心思都在洞房那邊兒呢,二姑磨叨啥也沒用心往裏聽,眼睛盯盯的瞅著房門,“娘!娘!呔!大嫂出來了!”
吉盛這一驚一乍的咋呼,把全院子人都給弄驚了。萬籟無聲,愀然變容,眼球兒刷的都瞅向西屋房門口。包括正在給叔叔嬸子斟酒的吉德,也情不自禁的回頭想看看自個兒媳婦個究竟,酒壺流兒沒停,全澆到二嬸子頭上,全然不覺。二嬸拍了吉德一巴掌,“自個兒媳婦啥時候瞅不行,還差這一功勁了,你瞅澆俺這一頭?”
“啊、啊,啊?這扯的。”
二十年代初一個漁家女子,延用古法華麗文字形容其美,才能與人媲美。春芽兒一身的紅襖紅褲紅繡鞋,陽光一照紅光閃閃,喜氣洋洋;青絲短發,烏黑發亮,銀卡綴著一朵紅花攏一縷黑發,劉海發鬢飄逸如燕;鴨蛋微圓,粉黛清秀,妙畫通靈,笑臉盈盈微帶羞色;雙眼曝皮,眼波漣漣透著嬌美;秀鼻櫻口,唇紅齒白;不高不矮,聳胸窄腰,恰到好處;不胖不瘦,渾身是肉;三寸金蓮,一搖一擺,如風擺柳,婀娜多姿;話音清脆,柔而不燥;天生尤物,楚楚動人,不是天仙,勝似天仙。春芽兒婆娑起舞般的頻頻向全院子裏人一屈一拜,悠然的道萬福,悃(kun)愊(bi)無華。
春芽兒一個漁家女,氣色非凡,大夥驚訝。驚詫之餘,唧唧喳喳,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盈耳的褒語咵詞,流言蜚語不攻自破。
吉德見春芽潤水芙蓉的妍麗,想起《詩經》[蒹(jiān)葭(jiā)]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閨秀難得的悵惘,心中吟誦起漢代樂府《陌上桑》的歌辭: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
“瞅瞅,天仙!天仙下凡!”
“瞅你那砢磣,了脦樣兒?瞅人家姑娘多帶勁兒!真帶勁呀!”
“看不夠,越端詳越那個,愛看!”
“誰爛眼邊子的一哄哄扒瞎,這回自個兒打自家巴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