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苞米樓子都空的,都交租了?”關青山揣摩到了,憋不住還是要問。海山嫂子紅著眼圈說:“將夠交租的。在地裏剛扒了穗兒,就叫薑老牙管家拉走了。忙活一春到八夏,還剩些穀子和高粱,擱西屋北炕了。吃野菜逛‘瓦子’,該省的省,該花的花,就那點兒糧,緊巴到過年就得紮嘴兒。我還沒轍呢,薑老牙那噶達還咋張嘴呀?那還欠一屁眼子饑荒呢,猴年馬月也還不起了?我尋思,指啥呀,等彩雲找個好人家,多要點兒彩禮,緩緩氣。”關青山問:“有人家了嗎?”海山嫂子說:“有上門的。一看咱家這樣,媒人就漚了,還撮合啥呀?門當戶對的,跟咱一樣揭不開鍋的,我也不能把姑娘往火坑裏送啊?我娘家遠親倒有一個,家境也殷實,除老年景跑馬占荒有幾十坰地外,在城裏還開個洋貨鋪子,也提過。娘們早年得大骨節病沒了,老爺們也沒續弦,帶幾個大小子過日子,家裏也沒個吱呼的女人。家裏大小子二十好幾了,人也挺好的,彩雲提溜褲子進門就當家。隻是那大小子當警察狗子,還是個啥警長。那不淨敲詐勒索的擄拿人,名聲不好,我沒看好?門不當戶不對的,倒有。薑老牙叫媒人跑好多趟了,答應欠他的饑荒全抹,還翻蓋這個房舍,再把租種的地白送,還拿十根金條當彩禮。作小,我心裏不落忍。薑老牙靠五十了,比她爹歲數都大,這不睜眼說瞎話呢嘛?委屈了孩子。再說了,彩雲也不是喜金掛銀愛虛榮的孩子,她也不幹。這事兒,就這麼摚著呢。薑老牙是相中咱家彩雲了,盯著不放。一邊叫媒人來花言巧語的鼓噪,一邊叫狗腿子凶神惡煞的逼還饑荒,還叫喊要抓人抵債。嗨,我是坐在鍋沿上了,臉前邊是沸滾的開水,背後麵是茬子荊棘,我咋辦呀?青山你來了,給拿拿譜吧!”關青山沉吟半會兒,慎之又慎的說:“咱彩雲長的拿得出手,在這也數得數。做小,做不得?老家夥年紀大小不說,他一蹬腿,還不是受那幫如狼似虎崽子們的氣呀?那當警察的,也算知根兒知底兒,好壞都不一樣。麥子韭菜難分辨,你們再猜度猜度?咱彩雲還小,不著急。有姑娘不愁嫁,挑挑再說。”海山嫂子“唉”的點點頭。關青山又說:“糧不夠,我那倒有,太遠了,犯不上?明兒個是前山屯廟會,我去惦兌。九錢兩分的,整它一車回來,也就接骨到上秋了。咋的,也不能餓著呀?”
吉德眼神一直回蕩在彩雲與關青山和海山嫂子的臉上,從對話裏觀察麵相表情,揣摸內心反映。他從彩雲的臉上看出,對於她自個兒的婚嫁終身大事兒,唯有俯首貼耳,聽從老輩人的擺布,唯唯諾諾的一點主見都沒見表現,靜心聽著好像旁人的事兒,木納得叫人心痛,惋惜美人坯子外殼裏到底包裹啥樣思絮?
突然,彩雲說話了。石破天驚,山崩地裂,語驚四座,叫吉德魂魄飛到了糟朽蘆葦的房扒上。
“我嫁給薑老牙那個老死鬼!”
聲音雖輕如鴻毛細如雨絲,卻字字擲地有聲。簡簡單單的十幾個字,能從一個憧憬夢想妙齡少女紅潤秀美的嘴裏說出來,冷丁叫人匪夷所思?後一回想,輕輕巧巧的一句話,這得需要多大勇氣。
“你為了這個家嗎?”海山嫂子平靜如水的問。
“是!也不是?老死頭子!”矛盾的彩雲,沉穩的回答。
空氣凝固了,靜得瘮人,掉塊棉花都能聽見響聲。
吉德心中悲愴默吟: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能使人成鬼。自古女兒都命薄,一束梨花壓海棠。多好的姑娘呀,生活所迫,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白瞎了!人窮誌短,馬瘦毛長,都叫錢逼的。
這時,沉默半天的關青山,愁雲慘霧的說:“彩雲呐,死胡同,回回頭吧?為了這個家,搭上你自個兒一輩子值嗎?都說了,人死有輪回,誰見著了?人活這一輩,一眨眼就沒了,就不能為自個兒活活嗎?大哥、大嫂,咬咬牙就過去了,別叫彩雲跳那火坑了?”海山嫂子哭了,哭得無聲,隻有眼淚斷了線,刷刷的落。關海山幹噎的說:“聽青山的,再往後熥熥。”
一夜過去,彩雲姐仨音容笑貌,晃晃蕩蕩夢臆似的,糾纏了吉德一夜,又瞅彩雲姐仨,殷殷勤勤的端飯盛菜的,不免心裏隱隱作痛,趁吃完窩瓜小米粥早飯的空當,把關嫂送的十塊大洋,壓在了關海山枕的枕頭下,心裏好受多了。然後,背上行李,對送出門的海山嫂子,說幾句道謝道別的暖人心的話。隨即,慈心善意的對彩雲說:“姑娘,聽你青山叔的話。”彩雲知情明理的點點頭,羞答答的躲開了吉德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