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2 / 3)

老驢頭回頭回腦的總算從廈屋裏走出來,飄灑一臉的滿足。瞅吉德哥仨沒挪窩兒傻戳著,不客氣的嚷嚷:“秫稈[高粱稈]呀,傻杵著幹啥?還等著敲鑼打鼓才進屋啊,沒響[想]了!我是個跑腿子,一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灶王爺貼腿肚子,人走家搬!麻溜的,我早上叫前院的李寡婦,烀一鍋的大碴子[火苞米脫皮碾碎]帶大豆。那李寡婦還稀罕巴嚓的擱點兒麵堿,跟我賣諞的說,‘大哥,也就你吧,這麵堿我發苞米麵都不舍得擱,太難淘換了。趕我再爨(cuàn)大碴子,不許收我的碾份子了。’瞅瞅,賣諞不賣諞?無力不起早。下邊立口閑著,上邊嘴可弄個夠本?嗯,擱麵堿咋啦,我還怕刷腸子油哩。噢,這時也不能咋涼,就是糗了,我一輩子都這吃法。烀一鍋吃好幾天,餿不餿的,涼不涼的,習慣了。菜嗎,山東人的吃法,大蔥蘸大醬。另外,還有早上豆腐坊,頂碾子錢送來的大豆腐,咱燉一鍋白萊豆腐,熱乎的連湯帶水的,就齊火了。咱掂兌的不錯吧,夠一說吧?還有酒。無酒不成席,斷斷少不了酒的。我就稀罕這一口。早上來一口,提神;晌午來一壺,暈盹;下晚黑兒就沒場說去了,非喝個月渾星沒,半傻半苶的,摟著老驢婆睡死過去。”

進了屋,吉德把行李包袱放在炕上,就忙著幫老驢頭生火。老驢頭水刷著北灶的鍋,俏皮的說:“爺們下廚房,家裏沒美娘,那得願他叔,拐跑嫂子嘴,哥哥心疼弟,喝酒打呼嚕。”又自嘲自諷的唉聲說:“沒家沒口的倒也落個逍遙自在,未出家自修行。咱可比和尚老道強,不吃齋不念佛的,酒肉穿腸過,毛驢心中留。唉,就******,老捅灶坑,火燒火燎!”

吉增看老驢頭除嘴哨些外,人還挺厚道的。他也就不夾箍了,自來熟,掀開鍋蓋,一鍋黃登登的大碴子,點綴著開花的大豆,香味撲鼻。他伸長鼻子猛吸兩下,“真香啊!”吉盛湊熱鬧的問:“老爺子,是碾的新碴子吧?”老驢頭扒著大蔥皮子,誇耀地說:“那敢情,還用問嗎?這圩子,屬我老驢頭了,哪年不是先嚐第一口啊!這叫挨水邊兒先得月,靠山邊兒先打柴,碾上有碾上的規矩,榨油有榨油的說道,我不吃第一口誰敢吃第一口呀?不這樣,米神就作妖了?那還不糧倉米囤子滿地的糠皮,沒有囫圇糧了?”吉盛好奇的追問:“真的咋的,米神啥樣啊,有這麼神?”老驢頭哈哈的抻著了腰,咧下嘴,皺下眉,似乎很疼痛,“這該死的腰啊,一天比一天勾嘍,快兩頭扣一頭,親上了?”吉盛憫人的問:“老爺子,你腰咋啦?咋老勾、勾的?”老驢頭說:“咋啦?能咋啦?扭的唄!沒錢治,一天熥一天,久病成魔,魔鬼附體了,沒治了。廟上老和尚看了,說是大梁骨一節一節的,中間兒不啥鈿凸出了。按了幾回,回去了。一幹活,老禿嚕,打滑了。說是,炕上直溜躺個一年半載的,上下擱東西抻上,還將就能直起來。那不扯呢,瞎子瞪眼,說白話?我躺下,等房扒掉餡餅呀?碾子呢,不開碾,吃啥?咱就指著這碾子,養活咱呢。聽拉拉蛄叫不種莊稼了,聽張三叫不養活孩子了,左溜這樣了,願咋咋的?勾嘍了,跟老二哥嘮嗑還近掰,省得連個說話人兒都沒有,怪孤單的?”

吉增等不得了,了碗大碴子,鼓著腮幫子,造得缸香。

吉盛嫩葫蘆瞎癟籽兒地問:“不洗呀?”老驢頭抹一眼吉盛,“洗啥?不幹不淨,吃了沒病!你沒看老幫子我都扒淨了嗎?上的大糞湯子,早叫雨水衝刷淨了,不埋汰。就是根上葉幫有點兒泥灰,咕嘟熟了,就落鍋底了,不會牙磣的。咱這噶達都這麼做,洗了就水呱了。”吉德接個茬兒,“老三,挑剔啥呀,入鄉隨俗吧!”

老驢頭躬個腰,又從西牆根兒地下端過一個泥瓦盆子,撈出幾塊白嫩嫩顫巍巍的大豆腐,摔官印似的摔進鍋裏,拿過木頭勺子,碓咕兩下,蓋上鍋蓋,在大衣襟上抹巴兩下埋汰的髒手,從後脖梗子拽下煙袋,蹲倚在外屋門坎兒框上,裝上旱煙末,吉盛忙從灶坑裏拽出一根著著的苞米稈子,遞給老驢頭點著了煙。

老驢頭吧嗒著,猛抽一口,憋口氣,吐出一口濃白煙,“唉真過癮!媽的,啥米神呀,都是活人自個兒禍害個個兒,怕啥供奉啥。就拿黃皮子[黃鼠狼]、狐狸吧,放嗤啦臭屁迷惑人。再加上,識文斷字的嚼舌頭根子,瞎編派,驢頭馬腦的就信了。給個燒火棍,就當針[真],當大仙了還?米神,就是耗子!”小哥仨睜大眼,驚訝的喊出聲了,“啊!米神就是耗子?”老驢頭拿大拇指摁實煙袋鍋爆燃奓開的煙末,“那可不是。不信啊?廈屋裏,我還供有鼠太爺、鼠太奶牌位呢。你還別不信,廈屋裏放的糧食還從來沒被耗子嗑過。有那成精的鼠太爺鼠太奶鎮乎著,小鼻小眼兒的小耗子崽兒,敢在它老祖宗地盤裏胡作非為嗎?”

吉德撅著苞米稈子說:“俺聽宋朝有五鼠鬧東京的傳說,可沒聽說有供奉耗子的。那說的是,朝廷有道旨令,凡人活到六十歲,不死,就得活埋。有隱瞞藏匿者,發現了就砍頭,還誅戮九族。你說,人以孝為先,誰忍心把老爹、老娘交官活埋呀?有個膽大的朝廷公卿,把老爹頭上套上豬吹篷,拿自製的竹管打足了氣,當眾埋了。等官兵一撒,就扒出來搶救過來,藏在後院的地窖裏。那年活該有事兒,耗子成了精,滿山遍野,把該吃的該磕的都造光了。五隻耗子精就率眾小,把皇帝的宮殿圍個水泄不通,磕完金的磕銀的,把宮殿的梁啊棟啊磕得搖搖欲墜,就連皇帝妃子的屁股都磕個大窟窿,竟然坐上龍墩,發號施令起來。皇帝急了,就命令這個公卿整治鼠患。這個公卿一介書生,哪有整治鼠患的良策驗方啊!下朝回家後,愁眉不展的陪老爹說話,就把鼠患如何如何的猖獗,皇帝老兒如何如何指派他滅鼠,學說了一遍。他老爹捋捋白胡子,嗬嗬地說,‘兒呀,這有何難。金木水火土,有相克,就有相承。鹵水點豆腐,一降一物!有把幹的,就有拉稀的藥。當朝郭槐能狸貓換太子,就有包公夜審李娘娘寒窯二十二年冤情。耗子的克星是啥,貓啊!’那個公卿一拍大腿,‘妙哉!還是薑老的辣。’他爹又說,‘你向民間淘換幾隻七斤半的大狸貓,不愁東京皇宮鼠患不除。’那個公卿也不傻,擔心的說,‘那皇帝要問我主意出至何人呐,咋整?編瞎話蒙騙皇上那是不忠,如實說那就是不孝,交出老父以顯忠君,這不叫為兒的死無葬身之地嗎?’他爹說,‘曆來忠孝不能兩全。尤其你隱藏老父我,已犯下欺君之罪。不如以老父早該死的一條命,換取你頂上的烏紗帽跟項上人頭,獻計獻策,匡扶社稷,拯救黎民於水火。’那個公卿,看老爹如此申明大義,硬著頭皮,揪著一顆心,向皇上進言,消除了鼠患。皇帝不僅沒怪罪那個公卿,龍心大驚,赦免天下六十歲藏匿者的死罪,還頒布聖旨,永遠廢除這不人道的六十歲活埋的旨意。”吉德說得津津樂道,幾個人聽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