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拿著不知擱哪淘換的褶褶哄哄的《中央日報》跑進來大喊道:“德哥,八月九號蘇聯對日宣戰了,小鬼子完蛋了!你看,蘇聯飛機在三江省城投下了炸彈,蘇聯紅軍分三路突破邊境防線,進入了中國。”吉德奪過報紙看後,興奮的說:“哄哄的,這個。這報啊來的晚三春了,黃瓜菜都涼了,可總算證實小鬼子完蛋了!”二掌櫃喜憂參半的說:“趕走了東洋狼鬼子,又來個北極熊老毛子,這是好是壞,誰說得準哪?那年鬧毛子,還曆曆在目,這不悲劇重演?”牛二指著報紙說:“這報上說了,人家可是幫咱們打日本人的呀?你老是不是鹽吃多啦,咋又齁著你的氣管子了?”二掌櫃搕打煙袋鍋子說:“小日本來了不也這麼說的呀?驢撅屁股你得看它拉啥屎,嘴上抹油有啥用,打來打去的。那年鬧毛子以後,小日本一歩歩蠶食一般,打跑了老毛子占了旅順口;這老毛子打敗了希特勒緩過手又惦稀上咱這了,又說幫咱們打鬼子,誰又知它肚子裏的蟲子打的啥鳴啊?是不想報當年小日本占旅順口那一劍之仇啊,還是又想賴在咱這噶達不走了?咋咱這是團麵呀,誰逮誰揉兩把?咱這麼個泱泱大國,就像塊七零八落的腐肉,招蚊惹蠅的,誰想叮就叮,誰想咬就咬,咱們苦熬了十四年,你想抻抻腰吧,這北極熊又聞著香味拱上來了。獸可沒有吃素的,無利不起早,你瞧著吧,瞎馬打裏——準亂套!好日子,哼!白想嘍,亂麻地。天下何時太平啊?”吉德不管二掌櫃牢騷滿腹的發泄心中的鬱悶,就話說:“宋史嶽飛傳上嶽飛曰,‘文臣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則天下太平矣。’”二掌櫃一哧楞,“你想呢?都嶽飛那樣精忠報國,咱能遭那十四年的洋罪啊?天下事,有官就有貪。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就衙門看大門的,算帶點兒烏紗刺兒的吧,你不塞兩子兒,你別想進門?這勒你大脖子,這不也貪?要說也有格路的。遠的寇老西兒,貪口山西老陳醋。近掰的,眼目前兒,崔武得算一個,兩袖清風。再說這武官吧,一聽屁響,腦袋窩在褲襠裏,撅屁股蹽杆子了,別說死了?要都像楊靖宇和抗聯那樣,還用求人家老毛子來狗咬狗啊?俺說這話撂這兒,狗都****!那黑龍江北六十四屯活拉的咋沒的?八國聯軍進北京,把慈禧那老娘們攆的屁顛遙哪蹽,都有誰呀?老毛子,搶你打劫你的,你瞧好,沒得商量!”吉德反駁二掌櫃地說:“二叔,你鹽吃多了,老怕齁著。俺相信邱厚來大哥說的。蘇聯和過去沙俄不同了,是布爾什維克當家,講理!人家那大光頭小個子列寧,早就說要把那六十四屯還咱,咱不沒倒空嗎?你那老黃曆老月亮牌兒了,翻篇兒了。不管它,一俊遮百醜,打跑鬼子就是好事兒一樁兒,可喜可賀!不行,拿出麝牛頂架的勁頭,再打唄!這左鄰右舍還近掰,誰叫咱們麵了呢?牛二,放鞭!放炮!”
德增盛這邊鞭炮一響,各商家也翻箱倒櫃找出陳放多年的鞭炮二踢腳啥帶響的放開了。夥計們從倉庫裏折騰出塵封多年的鑼鼓鑔大喇叭,大吹大擂敲起秧歌鼓點,會扭秧歌的夥計還從櫃台上拽出兩匹紅綢子,紮在腰上扭起了大秧歌。馬六子這個警佐身後,跟著警尉補大橫和十幾個警士,不理不睬的從街東頭兒遛到街西頭兒;棒子隊都靠在牆根兒看熱鬧;滿洲國幾十個憲兵棲堆紮夥的在隊部門前嘁咕;戴戰鬥帽的特務們鯰魚溜邊的窺視;日軍的潰退,二十八團士兵的嘩變,給這些煩人的蒼蠅迎頭一擊,明鏡的大勢己去。二掌櫃從喧鬧的人群中叫過彪九,低語說些啥話,彪九不住的點兒頭,隨後彪九消失在人群中。
夜是黑的,小雨粘乎著,稀稀啦啦的時下時停。剛剛上任的日本關東軍陸軍特務機關長大島大佐,龜縮在東興市銀座通的三島洋行官邸老巢裏,謀劃如何完成龜河二郎部隊長的特殊使命。他己知自個兒日暮窮途,瀕臨絕境。有生以來第一次嚐到淒涼、孤獨的滋味。他的一生“經營滿蒙”三次易名,盡忠竭誠於天皇陛下,在這臨危關頭委以重任意味著啥?走的走,撤的撤,留下他這個光杆司令又意味著啥?一個命令,天明五點前,在三江省境內的所有日係人一律撤完。這是他再三請求,把銀坐通在內的包括日本街的商民暫留一步,以確保撤退之完遂,說不定這裏早變成另一個樣子。他此時要完成殺人、放火、炸掉糧庫、物資倉庫、軍火庫三項任務談何容易。他三二年五月進入東興鎮時是先行官,撤出時是壓後陣。他自個兒在灰暗的屋子冷冷的說:“留下也是死,回去不死也活不成?隻有玉碎,不能瓦全。”他準備招集人,立馬實施他罪惡的一步。他操起綠色電話,從中央旅館到興亞洋行的幾處特務分室逐個掛通,一訊問人都跑光了。他動了真氣大罵:“滿係人,良心大大的壞了!統統的靠不住,王八蛋!”最後,接通了黑龍縣協和會幹事室。他的得意門生到日本經受過特種培訓的鄒捷飛接的電話。他下死令:“馬上集結各機關、學校的鮮係人,到一二八倉庫領槍、領煙土、領汽油,組織一支破壞隊,馬上行動,並把所有軍用倉庫燒掉。”鄒捷飛這個潛伏在協和會的小小幹事,自打八月九日淩晨蘇聯飛機在城裏投下第一顆炸彈就失魂落魄地六神無主,坐立不安。他不相信大滿洲帝國的鐵桶江山就這樣完了。他接了老師大島的電話深感恩寵,驚喜萬狀。他開始了行動,給黑龍鎮的永春祥客棧二鬼子樸城鉉打電話,部署了大島命令。
日本街的“喜和登”先起了大火,隨後鎮西門裏的三村合作社倉庫也著起大火。鎮上膽大的百姓不顧劈劈叭叭下的小雨,早摸黑瞎火的奔向日本街。老蔫、老邪等老哥們幾個燈火管製後,還棲在一盤大炕上起膩,爭論不休的話題當然是這次事變了。老蔫有尿急症,出了屋,頂著小雨,尿了一半,就提溜褲子跑進屋,“日本街著火了,好大啊!”這可是爆炸新聞,都湧出屋看。老邪嗷啷一嗓子喊了句,“老哥幾個,操家夥吧,火神爺顯靈了,有人動手了,咱撿洋撈去吧!”他們老哥幾個跑上大街,不管誰家的杖子,隨手從上邊兒連薅帶掰的扯下榛棵子掐在手裏,呼嚎的給自個兒壯膽奔向了日本街。一道上,招來幾十條幾百條狗“汪汪”狂吠的聲援,探出頭觀望兩眼的人們,也瞪圓雙眼拿著四股釵、鐵耙子紛紛跟隨。在一片“撿洋撈”的呼喊聲中,都嫌他媽少給自個兒生了兩腿,掙了命的狂奔,唯恐別人搶了先兒自個兒落了後。
吉星腳行組合上的鄰裏工友們,閑著沒事兒湊在他家的紅豆熒熒的油燈下抽煙嘮嗑,喝著他屋裏的給沏的“灌肚黃”茶水。老旱煙拉嗓子的辣味嗆得人直咳咳,唧咕了一地的唾沫水。吉星屋裏的從外屋拎個洋鐵壺進來續茶,不經意對吉星說:“當家的,外麵人沸狗咬的,八成出了啥事兒,你別沁個腦袋抽了,出去看看,俺這心咋慌慌的鬧騰呢。”吉星拿眼神瞅屋裏的詢問“是嗎”?就跨個大步馱個背的大個子低下頭出了裏屋,推開外屋門,鎮子幾處火點兒冒著熊熊的大火,把雨蒙蒙的天都燒紅了。他大叫不好,特務動手了。工友們一擁站在院子裏,吉星說:“哎,這活咱們得搭把手了,到手的東西,不能就這樣叫日本人糟盡了?胡二楞,你招呼腳行工友們去碼頭跟貯木場看著,護場隊的人早蹽了,別讓特務放火燒了,怪白瞎的。我帶些人去日本街看看,別有人趁火打劫咱們的商鋪。”工友分頭去了。他帶上身邊幾個工友操起“蘑菇頭”杠子,奔了日本街。日本街人頭簇動,亂哄哄的砸窗戶撬門鎖搶開了。
老邪砸開鬆木二郎開的一家洋布洋行,日本大櫃摟著他老婆跟兩個孩子,鑽在櫃台底下塞糠。老邪一把拽出大櫃踢了兩腳罵道:“值錢的東西通通拿出來的幹活。”大櫃裝聾裝啞佝僂個身子,拿驚恐的眼神瞄著老邪,就是尊口難開。老邪一頓“三賓”的給,嘴丫子沁出了血,大櫃還是死挺著。老蔫從櫃台底下撈出他嚇得抱成一團的老婆跟孩子,對大櫃說:“你再不說,我就扒光了你老婆,新交新交的有。”說著,拽開大櫃老婆和服的衣領,露出白淨的臂膀跟鼓鼓的胸衣,他老婆尖叫一聲,摟攏和服衣領,緊緊的兩手抱胸沁下頭。老麵拿榛棵子揚過頭喊:“我看你小日本舍命不舍財呀,吃我一棍吧!”這一棍下去就醢在大櫃的後屁股上,大櫃一個子栽倒頭磕在櫃沿上,刹時前額磕了一個大血包倒在地上。他老婆哇地撲上去,揚起一條胳膊,哇啦哇啦的衝老麵喊。老麵氣怒地照她屁戶就是一腳,這個解嘎渣了。她爬進櫃台底下夠出一個精巧首飾盒,抖抖地遞給老麵。老麵夾在嘎肢窩掉頭就走。老邪跟老蔫一夥人從櫃架上撈了幾匹洋布,扛在肩上就出了洋行。這夥人滿載的走到溫漉漉的大街上,警尉補大橫拎個王八盒子,跟棒子隊的十幾個人擋在道當間兒,大橫拿槍管頂頂掉在眉上的大蓋帽,蠻橫的說:“日本街宣撫師接管了,你等人等把東西放下。”老邪平常最恨大橫了,還挨過他拿鞋底子煽腫了臉。他把首飾盒交給老邪,拎起棍子橫在手掂了掂,厲聲的喊:“我告訴你大橫,天變了!你主子跑了,你個狗崽子還敢使橫?如果你不閃開,我就用這根棍子說話。”大橫不買老邪的賬,沒把幾個土癟放在眼裏,嘿嘿的向前湊了幾步說:“你還奓上翅呼煽開了呢,臭嘴也敢噴大糞了,我一槍崩了你信不信?”老麵嘻嘻的說:“我信!”話音未落“呼”的一聲,大棍兒醢在了大橫的腦瓜上,大橫連哼唧一聲都沒來得及哼唧,就屍首倒地,魂魄飛到奈何橋敲響了閻老五的大門。十幾個棒子隊的老小子,嚇得窮喊“打死人啦”撒丫子就跑散了。老麵從老邪手裏奪過首飾盒,拐進一個小巷,就撒開兩條腿蹽開了,老邪等人喊著老麵,扛著洋布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