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桌子上吧。”朱祁鈺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將那包茶點放在自己的桌案上。
“不生氣了吧?”儀蔚開始殷勤地繞著他轉圈,大有他不開口說自己“沒生氣”、“不生氣了”就不停下來的架勢。
朱祁鈺完完全全順了他的意,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不生氣了,儀梓安。”
“嗯?”儀姓某人發出了一聲疑問。
“論年紀,你長我幾歲;論啟蒙,你也比我早些……”
朱祁鈺臉色怪異地停頓了一瞬,又接著開口,“怎麼還這般跳脫?”
他生了一頓大氣,高高拿起卻輕飄飄地落在“跳脫”這個詞上,“到頭來倒需要本王來教育你?”
“謹遵殿下教誨,草民洗耳恭聽?”儀蔚眨了眨眼。行了一禮。
“本王不管你腦子裏有多少離經叛道的想法,也給我憋回你的肚子裏去,否則的話,沒人救得了你!”朱祁鈺沉聲警告。
他這好友,據說是在山東被儀銘撿回來的。按理來說,齊魯乃至聖先師,衍聖公所在之地,又為何會有這麼不符合儒學氣質的家夥?
估計儀銘長史本人來了也想不清楚吧……
儀銘的父親、儀蔚的爺爺——儀智也是宣廟時期受人尊敬的一方大儒,怎麼就偏偏出了這麼一號人物?
朱祁鈺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梓安啊,雖然你與本王親近,但若你禍從口出,被你連累的是儀家而非本王,你知道嗎?”
明朝太祖雲「凡親王有過,雖有大罪,亦不加刑」,他當然知道,因為知道所以憤怒——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是病死?還是被奸宦那一根繩子活活勒死?
寬袍大袖遮掩住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還記得這位堪難保邦的郕王殿下晚景如何淒涼。
“我明白了。”儀蔚隻說了這一句。
倏地在心底諷刺一笑:他一個新時代青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居然同情起,他居然開始主動跪拜一個——未來的封建時代的皇帝,在曆史上他已經是皇帝了——壓在人民頭上的最大的那座山。
他於是又想到,景泰八年,那甚至不夠八年,外患內憂不斷,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前腳剛收拾完先帝,不,應該是太上皇遺留下來的爛攤子;後腳就要處理連年不斷的天災。
史學家評的那句“漸有中興之象”難道還不夠讓他心神激蕩嗎?
從大學到研究生一直在研究明史的高材生啊,從此撲在「景泰」這個符號身上,在紛亂的泛黃的史料中尋找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短,太短了。
他的宏圖大誌,他以古之道德功自期,八年,怎麼夠呢?
二十九歲,在現代人眼中他才剛剛開始,但是朱祁鈺短暫的一生就已經結束了。
“梓安?!”
儀蔚抬頭,直視著那雙眼睛,像是透過了漫長的時光:“殿下?”
他好像明悟了,並非是名為「儀蔚」的身份,而是名為「顧蔚」的思想。
那並非同情,而是不公,是替他鳴不平。
明代宗景皇帝,由義而濟,德行可仰的景皇帝,那個名為「朱祁鈺」的存在,他做的事與他身後的下場,太不般配了——在他看來,這種不公同樣包括那個文盲似的「代宗」。
“起來吧。”朱祁鈺溫潤地笑著,“我是擔心你禍從口出,才一時說了重話。”
青年露出一個直白的笑:“我知道殿下全是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