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手足(1)(2 / 3)

潘璟琛從小就愛看一些雜書,這或許是他唯一的缺點,因為不把心思放在生意上,可是致力商業的潘家人極度不容許的。璟琛涉獵的書籍多是小說,他記得一個法國作家說過這樣一句話:

“每一筆巨大的財富背後,是深重的罪惡。”

雖然並不認為他所在的家族獲得財富是因為將靈魂出賣給了魔鬼,才取得超乎常人的能力,比一般人更善於欺詐、掠奪和傾軋,畢竟那些都是人的本性,既存在於繁華地,也如疫病一樣,流行在貧民窟。隻是那句話,總讓他對他所處的環境有一種警惕和疏離。

〔二〕

漢口的潘公館在法租界,是一棟精致的白色建築,隱沒於茂密的榕樹和香樟樹林之中,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神秘世界,外麵的人根本無法看到裏麵的小橋流水,花圃池湯,無法想象它是多麼豪華富麗。

草木散發著撩人的氣息,灰藍肚皮的野鴿子在上麵踱著步,細雨透過枝梢上已漸漸深濃的綠意灑在地麵,天地間織起一道輕盈曼妙的紗籠。

剛搬來那天也是一個春天,也如今天這樣下了一場細雨,花園還不如現今這般規整,現在想來,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璟琛曾在一棵茂密的榕樹下發現一叢野生的黃水仙,水仙是母親生前最愛的花,曾經,每年的春節之前,母親會攜著他的小手去花圃,看著家裏的啞巴花匠吳叔將一棵棵已經冒出綠芽的球根從濕潤的泥窪中剜起,用清水洗淨,放置於青花瓷的小甕之中,母子倆一起數著日子,等待清香的花朵依次綻放,花開得最多的時候,就是父親回家過年的時候。

這種生長在陸地、顏色金黃的水仙花,璟琛還是第一次見到。

黃水仙的花朵比以往見到的水仙花大了許多,沒有香味,像燈盞發出熒熒的光芒,照著孤清的小男孩。雨水透過藤蔓滴落下來,男孩把腦袋埋在膝蓋中,沉重呼吸。

盛棠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輕聲喚他,他小心翼翼用手背擦了擦眼淚,抬起頭。

“你媽媽如果還在,也不願意看到你傷心。等你長大了,跟著我一起做生意吧,男人有了事業,心就會更開闊,心一開闊,就不會再傷心了。”

他仰望著那個男人,男人的眼角似乎有淚光,又或許隻是雨水。

盛棠撫了撫他的小腦袋:“人這一輩子變數很大,誰都不能預知將來,也無法改變過去。孩子,我們都要慢慢去習慣,去接受和以往不一樣的生活。”

璟琛聽話地點了點頭。

不一樣的生活很快就開始了,家裏來了新成員。

在此之前,璟琛並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也並不知道弟弟妹妹的母親,將取代他死去的母親,成為潘家的女主人。生活的變故迅疾而來,讓幼小的他無從準備,更不知如何應付。

但他是懂事的。盛棠發了話,要他尊重愛戴新媽媽,他就必須乖乖地當個好孩子,因為他知道如果母親還活著,必不會容許他忤逆父親,而作為潘家長子,一言一行都不能有任何差池。

他觀察著來客,帶著一種如夢初醒的複雜情緒,隱藏著畏懼和不安。

雲氏,他的新媽媽,湖北女子,一個纖細秀美的女人。膚色明淨,神情溫和可親,語聲清脆,每句話的尾音會嬌柔地拖一拖,她朝璟琛微笑,璟琛的臉紅紅的,把頭低下,一個穿著黑色洋服的男人笑著說:“阿琛不好意思呢。姐夫,明天我帶著這小哥倆去洋行裏轉轉,阿琛第一次到漢口來,正好讓他熟絡熟絡。”

“還這麼小,就別帶他們去洋行了,學本事也得懂事了才能學。”盛棠向璟琛招招手,“過來。”

璟琛走過去,盛棠道:“這是你新媽媽的弟弟,是我在漢口最得力的助手和好兄弟,你該叫舅舅,去行個禮吧。”

璟琛輕輕行禮,聲音低如蚊吟:“舅舅。”

雲秀成拍拍他的肩頭,稱讚道:“真是斯文的孩子。”

盛棠溫然地笑笑,忽然又似想到了什麼,輕輕歎了口氣。秀成了然般感歎道:“如今廣州的親戚那邊,怕是少有機會再來往了吧?”

盛棠點點頭:“他母親家的人早就走的走散的散,即便我在廣州,也難得聚在一起了。不過我現在能常在這孩子身邊了,也算能彌補些許。”雲氏插話道:“我必會像待親生孩子一樣待他的。”

璟琛局促地站在他們中間,雙手緊張地放在衣兜裏,怯怯的黑眼睛小心觀察著每一個人的表情。他已經發現,除了大管家何仕文是從廣州老宅跟來的,大部分的傭人已經不是舊人了,這一天,雲家也帶了幾個傭人過來。

窗外是雨後明媚的陽光,門外一切都似帶著一團光暈,從那團光暈中,朦朦走來幾個人影:兩個年長的女仆牽著兩個粉團兒似的孩子從外麵走了進來。

一個五歲左右的男孩,還有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她走路走得搖搖晃晃,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著盛棠招了招,嬌嬌地叫:“爹地,爹地!”盛棠微笑道:“阿琛,這是你的弟弟妹妹,現在你有玩伴了,高興嗎?”

璟琛大為愕然。他的弟妹們,原來都這麼大了。起初他以為父親找新媽媽,也不過是最近這一兩年的事,可是如今看來,父親原來早就在漢口安了家。那麼,他和亡母在廣州的家又算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