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5年,春天,十七歲的潘璟琛從夢中驚醒。
淡淡的涼意襲來,他的發頂鋪了一層細密雨珠,收攝心神,他看著窗外那條通向花園的小徑,那裏空無一人,隻有茂密幽深的花木與紗籠般的霧,天上飄著春雨,水汽幽浮。
他輕輕拭去臉上和發上的雨水,將被風吹開的窗戶重新關好,玻璃上映出一個少年郎輪廓分明的俊秀麵龐,目光幽深,如夜色下的深海,暗湧潮汐。
“大少爺……”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男仆雲升探進了半個身子,關切地看過來。
璟琛掃了一眼地上的碎片,歉然一笑:“睡著了,胳膊肘不小心碰翻了茶碗。”
雲升叫來丫鬟進書房打掃,自己去重新斟了杯茶放到桌上,柔聲說:“這幾天您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能喘口氣休息一會兒,還窩在這書房裏看什麼書啊。回屋子裏歇息去吧。”
璟琛苦笑道:“人不機靈,再不勤勉一點,爹就更不會放心了。”
雲升笑道:“老爺對誰都不放心,唯獨對大少爺是最放心的。”
璟琛端起茶喝了一口,掏出懷表看了看:“翟老師來了吧,寧寧起床沒有?”
“小君守著呢,聽了您的話,肯定不會讓小姐睡過頭。”
外麵隱隱約約傳來鋼琴聲,璟琛偏著頭聽了聽,鬆了口氣。
雲升說道:“這年頭,人們做事大多隻求做個表麵功夫,隻有大少爺,實打實不摻一點水分,闔府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裏讚不絕口的。”
璟琛臉上微微一紅。
雲升到底比他略長幾歲,雖隻是個仆人,應付的人與事卻都比他多了許多,知道這少爺年輕臉嫩,經不住誇,便不再多言,說道:“您睡會兒覺去,要做什麼事情的話,說好時間,我來叫您便是。”
“不睡了,我還要再看會兒書。”
茶幾上散落著一些書籍,有幾本是學堂的英文課本,雲升看不懂那些洋文,不過斜放著的那本書他倒是認得的,封皮上印著“斷鴻零雁記”幾個字,是流行的小說,看來翻閱過很多遍,書頁都褶皺了。
璟琛把椅子上的課本拾起收好,壓在那本小說上麵。
雲升道:“大少爺既然要學習,我就不打擾了,有事您叫我。”
璟琛修長白皙的手指緊張地摩挲著茶幾的邊角,點了點頭。
雲升欠身一禮,轉身出了書房,替他輕輕合上了門。
鋼琴聲斷斷續續傳來,光陰在雨聲和樂音中緩緩碎裂,少年的目光漸漸清冷。
書房是公館南側單辟出的一棟宅子,由一條蜿蜒的長廊和主樓相連,橫隔一個花園。
驚蟄過了,藍白相間的鳶尾花剛剛綻放,在雨水的滋潤下顯得清新秀美。不過這個花園最美的時候其實是在夏季,四處都是茂盛的玫瑰藤,噴水池旁也有一個玫瑰園,五月初開始,玫瑰就會陸續綻放,全是法國進的名種,淺粉、深紅、淡紫、鵝黃、雪白,競相爭豔,宛如霓虹。
雨停了,下人們清掃著台階下的積水和落葉。璟琛在長廊中行走著,見有幾棵常春藤順著玫瑰花台的頂端鑽出,枝條已經攀援到主樓的奶白色泰山磚上了,便叫來一個下人,囑咐說:“把藤子砍了,小心它們鑽壞了玫瑰花,弄髒牆。”
那下人去拿了鉸枝的工具,璟琛站在那兒看仆人們把那些多餘的藤蔓都鉸了個幹淨,方點頭道:“嗯,這樣就好,父親最不喜歡看到牆上爬滿枝枝蔓蔓。”
眾人都道:“大少爺真是心細!”
璟琛微笑:“何叔叔不在,我幫他多留點心,免得他回來數落大夥兒。”
傭人們笑道:“大少爺最體恤我們了!”
他是潘家的嫡長子。
潘家的先祖,在明末清初時隻是福建海邊一個普通農家,有一年遭逢海難,傾家蕩產,生計無從著落,又逢戰亂,於是舉家遷往廣東,從編草席、箍桶、賣海產開始,做起了小本生意。潘家人性格穩重,頭腦機靈,在商業上有天賦,一百年後,他們在廣州十三行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商號:普惠行。
十三行,並不隻是十三個商行。有人說這個名字沿襲的是明代舊稱,鼎盛時期多達幾十家,衰落時也不過隻有四家,不管是怎麼一個稱呼,十三行是當時中國政府唯一特許與洋人做生意的商行。
乾隆年間,清廷為了將對外貿易控製在它認為合理的範圍內,防止洋人尋釁滋事,頒布上諭,隻開放廣州一地作為對外貿易的港口,全中國所有沿海城市的貨物彙聚廣州一地,幾乎全世界主要國家運來的貨物也都隻能從這裏開始流通,通過十三行轉發到內陸各省。自此,十三行獨攬中國的外貿八十五年。
潘家起於十三行的黃金時代,彼時廣州商界迎來暴富的空前時機,搏殺激烈,有實力的商號紛紛脫穎而出。潘家的普惠行在獲得一定資本後,在老家福建買下了大片茶園,先從和瑞典、美國的商人做小筆茶葉買賣開始,一步一步,幾乎壟斷了廣州所有茶葉外貿的生意,之後,又幫東印度公司代理糖和絲綢。然而,鴉片戰爭後,十三行受到重創,大部分商行都破產倒閉,普惠行在風雨飄搖中亦沒能幸存。
光緒末年,長房的潘盛棠繼承了家族生意,趁砂糖價格暴漲,兼之歐洲各國對食糖的管製相對放鬆、食糖需求大量增加,通過不斷地買入賣出,聚斂了大筆財富,為家族生意迎來新的契機。
潘璟琛是潘盛棠的原配夫人榮氏所生,璟琛四歲半的時候,榮氏因病撒手人寰。潘盛棠匆匆趕回廣州為亡妻料理喪事,對妻子多年疏於照料,他心中是有愧疚的,自此開始茹素。一年後,為了家族生意的發展,潘盛棠帶著璟琛從廣州搬到了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