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花園裏彌漫著輕霧,籠在蔥翠的樹木和鮮豔的花朵上,從長窗看去,如一幅水彩畫,璟寧把目光移到琴鍵,吸了口氣,坐直了身子,抬起雙手,輕緩放下,琴音潺湲而出。
璟琛本坐在一旁用手帕擦拭著畫冊上的灰塵,驀地停下動作,抬起頭。
她一向頑皮,此時卻顯得非常鄭重,就好像正在做她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一般。而那旋律,那旋律是如此的美妙輕靈。
璟琛想:我該怎麼形容它呢?香氣,沒錯,就是香氣。
幽幽的香氣,順著少女美麗的手指、嘴角、閃爍的雙眼向四處流動,再沿著她烏黑的發,散了開來,一直散到空氣裏,升騰,回旋,再升騰。
璟琛怔住了,直到她一曲彈畢,轉過身,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竟然已經彈得這麼好。”
“真的嗎?”她很高興,笑得像一朵小小的玫瑰花,“你很少誇我呢。”可不待他解釋,搶著補上了一句,“那自然是因為我優點太多,你不知道該怎麼誇罷了。”
璟琛莞爾一笑:“這曲子叫什麼名字?”
“本來是首提琴曲,叫《愛之憂愁》[1],我把它改了改。”愛之憂愁。
這四個字從小女孩口中說來,卻天真愉悅,他凝視著那張嬌豔的小小臉龐,走過去,情不自禁伸出手掌,在她厚重的劉海上輕輕按了按。
“再彈一遍,我還想聽。”
“嗯!”
時間靜止了,沒有過去沒有將來,隻有當下,心湖漣漪微動的當下。他沉浸在一種難得的安謐之中,有那麼一瞬,甚至覺察到一絲近似甘甜的感覺,縱然它迅疾地變成了苦澀,變成透心涼。
他說:“差不多時間了,我去接阿暄,你休息下。”
音符戛然而止。“我跟你一起去!”
“在家呆著,我帶豆腐腦回來。”
璟寧剛想說“我不吃豆腐腦”,他已經快步走出琴房。
然而璟暄被雲家的人接走了,說是去了洋行。
“那我們直接去雲家?”雲升說。
璟琛有點猶豫:“父親和母親還沒回來,舅舅是長輩,我這樣唐突地過去,倒是顯得不懂禮數。不去為好。雲升大哥,你說對不對?”
如此誠意征詢意見,顯然是頗為看重自己,雲升不免得意,點點頭:“大少爺說怎麼,便怎麼吧。”忽想起一事,說道,“今天下午有兩個學生伢拿了一封薦書來找老爺,正好那時您在琴房,我原讓他們直接來找您,但他們好像不太好意思,放下薦書便走了。”
“估計是缺錢念書,想來借一點學費。誰薦來的?”
“武昌的程舉人。”雲升將薦書取出遞給他。
璟琛拆來看了看,歎了口氣:“果真被我猜中了。他們已經考上了英國的大學,學費是有津貼補助的,隻缺旅費和生活費。程老夫子是武昌的名士,他舉薦的寒門子弟,人品學業自然不會有錯的。父親若在家,必會盡力支持。不過……”思忖片刻,微微一笑,“既然父親不在,這件事,我便幫他辦了。”
“大少爺的意思是?”
“錢我來出,走我的賬,平日裏我自己省著用就是,反正除了買書也花不了什麼錢。”
雲升笑道:“您真是個仁善人。明天我就叫他們來拿。”
“不。應該把錢給人家送去,他們雖然出身貧寒,但既是讀書人,就要多給一分尊重。”璟琛認真地說。
路過歆生路,璟琛去一家文具店買了兩支鋼筆,讓店家仔細包好,交代雲升次日給那兩個學生作為禮物。文具店就在普惠洋行旁邊,高大的米白色建築,陽光照在屋角,像波浪灑在礁石,濺得四處都是光芒,璟琛眯了眯眼睛,低下頭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