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像一綹綹絲絨穗子,在昏暗的角落輕輕地刷掃。她輕輕撫摸他烏黑濃密的發,輕聲問:
“小琛,你睡著了?”
“沒有。”他抬起身子,手臂伸過去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極輕地歎了口氣。
“怎麼了?”蕙蘭愛憐地問。
“真想永遠這樣……”
“傻孩子。”
“你總說我是孩子,”他修長的眉毛蹙了蹙,深黑的眼眸閃閃發光,“也不過比我大個三歲而已,哼,我……”他忽然湊到她耳邊,小聲咕噥了幾句。
她不由紅了臉,過了許久,輕聲說:“慢慢來吧。家業和學業是最要緊的,我們來日方長啊。”她忽然有一點傷感,“其實我隻希望你能好,隻要你好,不論我們在不在一起,我都會快樂。”
他在她臉上輕輕吻了下:“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你是潘家的大少爺,你父親包括你的家族,都對你寄予了眾望。我真怕耽誤你。”
璟琛沉默,似在認真思考,過了許久,帶著肯定的語氣道:“其實我也想好好做一番事業,可是我的心真的不在那些生意上。說來也奇怪,我的性子和家裏人都不太一樣,尤其是和我二弟,他的聰敏機警,處事的大方與周到,遠在我之上,而且他也有做生意的慧根。這兩年,都是我父親和繼母緊趕慢趕地催著我去洋行,我捅了多少簍子,惹了多少笑話,但凡有個正常心智的人,眼見著這般景象,早就羞慚萬分了,更何況我?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隻愛看書,做點讓自己覺得自在的事兒,一想著要跟別人說話,有時候還會犯怵。蕙蘭,我和你其實一樣,有個當老師的誌向,一輩子和學問打交道,教書育人,難道就不算一種出息嗎?”
蕙蘭沒有說話。
璟琛微微側過頭:“怎麼,你不同意?到這時候還不明白我的心麼?”
“我明白,我明白的。”她將他拉入懷中,嘴角帶著笑,“你想和我廝守,我怎麼會不明白?”
他又歎了口氣。
“哎呀呀,不許你歎氣!”蕙蘭揉了揉他光潔的額頭。
璟琛淡淡一笑:“其實他們早就對我不抱什麼指望了。不過也好……二弟比我更有能力擔起家業。”
睡了一小會兒,他們梳洗了一番,出外找了一家精致小館吃午飯。璟琛年紀雖輕,言行舉止卻沉穩謙和,是世家公子的風度,蕙蘭低頭攪著咖啡,嘴角一直帶著笑,璟琛戳戳她額頭:“想什麼這麼高興?”
她抬起頭,戲謔笑道:“潘大少,聽說當年廣州城第一輛汽車和第一棟有升降梯的房子,都是你們潘家的,是也不是?”
璟琛給她加了點紅茶,眉目平和,雲淡風輕地道:“珠江邊那麼多富甲巨商,潘家算不得有多了不起。”
蕙蘭哧地一笑。
璟琛解釋道:“那時候人出門還是坐轎多,買了那輛汽車,隻圖了個虛名,一年多後就賣給了一個洋人,我家人並沒有真正坐過幾次。至於那有升降機的房子……”他臉上忽然有了一絲憂傷的神情,“那房子是消夏時住的,建在山裏,從門廳到大屋要走許多石階,我母親纏過足,行走不便,父親心疼她,便在那裏裝了那個升降機。”
蕙蘭知道他母親早已過世,後悔提起這個話頭。璟琛卻很平靜:“我父母當年很恩愛,可惜天命難違,緣分不由人。不過母親若是在天有靈,見到我們一家現在如此和睦幸福,應該也會欣慰。”
蕙蘭緊緊握住他的手:“一定的。”
璟琛回到漢口,到常去的那家文具店與雲升會合,剛邁進店門,那兩個年輕學生竟也在裏麵,向他行禮道:“潘少爺。”
雲升忙介紹道:“這就是林秀才的兩位小友。”
璟琛露出笑容,拱手一禮:“小弟見過兩位學長。”
兩個學生亦趕緊回禮,貌極恭謙:“多謝潘先生仁義相助。”
他們的年紀比璟琛還稍大個一兩歲,淡定自持,談吐不卑不亢,自我介紹了一下,一個叫李南珈,一個叫於素懷,均家境貧寒,時常在校園與當鋪間跑動,所幸學業甚優,考上了獎學金。
璟琛很為他們高興,叫雲升備車,要邀請他們去茶樓品茶細聊。
李南珈話不多,聽璟琛說去喝茶,笑著搖了搖頭,於素懷婉拒道:“潘先生,我們此次來,隻是為了表達我們對您真誠的謝意。您仁義襄助我們求學,我們便更應珍惜每一寸光陰,也不能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
說著,從衣兜裏拿出兩個信封,鄭重交予璟琛手中:“這裏麵是我和南珈親手寫下的借據,我們會盡力將您借給我們的錢盡早歸還,也請潘先生放心,我們一定會精進學業,不負您的一片心意。”
李南珈插口道:“潘先生,我們是用您送的鋼筆寫的借據。”
璟琛心生欽敬,不再客套,微笑道:“那我祝兩位學長學業有成,閑時寄封書信給小弟,潘某能結交你們這樣的朋友,真是莫大的榮幸。”
於李二人告辭,璟琛站在文具店的門口目送,直到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街道如流的人群,方緩緩轉身。
雲升臉上似笑非笑,璟琛問:“怎麼了?”
“您回家就知道了。”
“寧寧?”
“還會有誰呢?”
回到家,小君愁眉苦臉迎上來:“大少爺,您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