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這麼多,雲琅起先還抱一絲幻想,一是憐這表哥從小沒母親沒親眷可依傍,不願和自己成婚,說不定是自卑的緣故,聽到後來,才確認了他十足十的拒絕之意,不由得萬分想不通。
銀川柔聲道:“你是個好姑娘,以後定會遇到真心愛你疼你的人。”
雲琅手一顫,珠鏈被她拽斷,珍珠劈裏啪啦灑落一地,她茫然看著地板,愣了好一會兒,方蹲下去撿,一麵撿一麵無聲地哭。
銀川看著她:“早些跟你說是為你好。以後你自然會明白。”說著拉開門走了出去。
雲琅原本撿了幾顆珠子在手裏,見他離去,她忽地轉身,將珠子用力摔過去,放聲哭道:“我不明白,我永遠都不明白!我不信!潘璟琛,告訴你,我不信你會不喜歡我!”
銀川緩緩下樓,樓下大戲唱罷,他在樓梯口站了一會兒,聽埃德蒙站在台上向賓客們講述普惠洋行的曆史。潘家在前清時曾是十三行行商中的翹楚,十三行被毀,清朝也在不久後覆滅,和中國往來的外國洋行越來越多,但一些老洋行還是很認前清十三行這個牌子,“普惠”正是潘家商行的名字,就此被沿用到這家英資洋行的中文名上。
“我們與潘家的淵源不僅在於這個名字,”埃德蒙道,“早在一百年前,我們的先輩就曾和潘先生的先祖合作。我要說明的是,那時候我們洋行還僅僅隻是一個小商行,而潘家的生意已經做到了瑞典和西班牙。”
潘盛棠聽到這裏,微微一笑。
“潘家的茶葉甚至遠銷到瑞典,是歐洲人搶著買的好東西,”埃德蒙執著酒杯,似沉浸在悠遠的曆史之中,“有一次我們的大班從潘家普惠行訂了一船的茶葉,行至馬六甲觸礁,有一半被毀了,按理說這損失該由我們自己承擔,但我們財疏力薄,不得已在停航期間,厚著臉皮給普惠行的潘老板,也就是如今潘先生的先祖潘振官先生寫了一封信,說了下難處,又鬥膽詢問是否能換貨。潘振官先生沒有多言,修書一封說他不在意眼前的利益,注重的是和每一個合作者長遠的友誼,很快就運了新的茶葉過去,從此,我們與潘家一直沒有斷了合作,一百年來行銷歐洲的所有茶葉和絲綢全由潘家采購的,洋行在建立了堅實的基礎之後,更將中文名字定名為‘普惠’。來,讓我們為這緣分,為這經久不斷的情誼,為我們中英兩國的友情,幹杯!”
眾人舉杯,一些初次聽聞的客人都向潘盛棠致以敬意。盛棠誠惶誠恐站起,按照中國禮節,雙手別扭地捧著紅酒杯,微微一躬身,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這老土的姿勢,卻顯得他敦厚之至,很值得結交。
銀川掃了一眼席間的邵慈恩、謝濟凡等人,諸人麵上雖都帶著笑,但眼神均頗為複雜。他們何嚐不知潘盛棠真正的為人?即便在銀川的眼中,潘盛棠雖和洋人打交道幾十年,能幹精明,熟稔葡語、西班牙語和英語、法語,豈是此刻特意表現出的卑微如奴的模樣?自銀川記事起,就從來沒見過潘盛棠穿過洋服,總是一身長袍布鞋,訓斥下人和低層管理者頭頭是道,言辭犀利,但隻要一到洋人的麵前,就是唯唯諾諾的樣子。
這種極為分裂的個人形象,細想起來讓人覺得驚怖,但卻又是在場許多中國商人都心知肚明的一種不得已。
“買辦之俸雖優,然操業近卑鄙……洋行中奴隸之首領也。”這是維新派容閎在他的一本著作裏寫的,銀川讀過那本書,他也知道他的生父鄭庭官及眼前這位假父親,包括他自己,都在從事或即將從事這樣一種近乎“卑鄙”的職業。即便有了錢,在社會上有了權勢,但依舊還是拋不掉“洋奴”這頂帽子。
“我真要和他們一樣嗎?”他問自己。
埃德蒙發言完畢,舞會開始,黑人薩克斯手吹奏起一首歡快的舞曲,銀川無心步入舞池,依舊靠在樓梯的闌幹上,琢磨著自己的心事,沒注意雲琅已從二樓下來,路過他的時候停下腳步,轉身定定地看著他。銀川視線被擋,眉頭微蹙,目光已頗有些不耐煩。
雲琅倔強地咬了咬嘴唇,說:“大表哥,你不喜歡我,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