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重逢(1)(3 / 3)

“我要去新市場!”子昭直起身子,拽著陳伯的手,“我從小就愛去那兒玩的,您知道的,我在國外待了這幾年,最想的就是有一天回來,在陽光燦爛的午後,走進那有著精美雕花的白色房子……”他詩朗誦一般說下去,“看楚劇,聽京戲,看雜技,喝喝茶,吃吃點心,點心有焦圈、炸團子、麵窩、燒梅、米酒……你就可憐可憐我吧!”

陳伯被他麵粉口袋似的推來推去,幾乎要頭暈眼花,終還是仰天長歎:“唉,我一會兒去給你訂個位子,僅此一次。”

“要最好的位子。”

“最好的!”

六渡橋這一帶,孟子昭還在繈褓時便被父親帶著來了,這裏曾是黃孝河到漢口的終點,也曾是水碼頭。長江沿岸凡是有碼頭的地方,都和他們孟家有關。在父親的心目中,江流是孟家的動脈,碼頭串聯起來的土地,是孟家的血肉骨骼。子昭記得這裏曾有一大片地被德國人買去曬牛皮,小時候他很怕髒怕臭,因為這兒一年四季都漂浮著一股腐臭,可越是害怕父親越要帶他來,直到這一片地皮最終被兩家公司買下,碼頭停用,民房重建,剩餘一大片被修建成全中國最大的娛樂場所之一:漢口新市場。

天津有勸業場,南京有夫子廟,上海有大世界,漢口有新市場。

連同主樓和二十餘棟民宅一起,這是一個壯觀的、充滿文藝複興風格的西式建築群落,一開始叫漢口新世界,十餘年中數易其名,現在的名字叫興記新市場。主副樓是主要娛樂和商業經營場所,一眼看去宛如一張開雙翅的大鵬,將滿城的繁華圍攏在懷。樓中兩個書場,三個劇場,電影院、雜技廳、彈子房、溜冰場、無數個大舞台,還有規模宏大的室內花園,數十個中西餐廳,電影從早放到晚,餐廳營業到深夜,臨街一麵全是商鋪,經營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時髦商品,所謂“洋貨新奇廣貨精,繁華不數漢東京。豪商大賈乘間出,簇簇油輿辟路行”。

孟道群家教極為嚴苛,自新市場落成後,便嚴令長子孟子昭不許隨意去那兒玩耍,誰知天生好玩跳蕩不羈的兒子總是和父親反著幹,借著母親的寵愛和陳伯的庇護,一有機會便會偷偷到這兒來,打彈子,玩桌球,喝茶聽戲吃小吃,但畢竟出身世家,又有個嚴父管著,更造次的事兒是沒敢多沾,不過小小年紀,吃喝玩樂上所有的花樣在這兒是學了個十足。

下午正是最熱的時候,子昭行走在被日光照得白晃晃的街道之間,微眯著眼睛,感受著烈日在他身體上熨燙出的溫度。些微的風穿過弄堂的罅隙吹拂過來,帶來一絲平常人家慣有的潮濕黴味和萬金油的氣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幾下,離開江城不過三四年,就好像離開了一輩子似的,對這個城市的依戀隻有遠離的時候才清晰地知曉,當重新回來,他便再也不想離開。

子昭將帽子摘下,扇了扇風,不見一點涼意,直立挺拔的洋房牆壁更反射出烈焰一般的熱氣,子昭一拳頭假意捶到牆上,凶凶地道:“哼哼,以為老子在外頭待了三年就怕熱了哈?”

依稀聽到一聲輕柔婉轉的笑聲,他身子一震,回過頭去。

人流攘攘,車來車往,並沒有發現那個人。

他有些失神,覺得心裏滿滿的又空空的,有種情緒浮起來,宛如逐漸上漲的江潮。

陳伯訂的是劇院裏最好的位子。子昭看了一場《打龍袍》,覺得不過癮,又到隔壁的另一個小劇場花兩塊錢聽了出評彈。他衣兜裏隻揣著二十塊,為的是怕遇到扒手,將自己僅有的一點錢給偷了去。手伸進褲兜,捏著那四張五元鈔票,頗有點虎落平陽悲從中來之感。新市場堅厚的外牆將戶外的高溫隔絕,通風爽朗的設計,加上電風扇和冷氣機的雙重作用,即便是在滿座的房間內,也不會讓人覺得十分悶熱。子昭漫無目的地閑逛著,室外的陽光已逐漸黯淡下去,時間接近下午六點,餐館夜飯開做,四麵八方都飄來食物的香氣。

最近的出口在一樓的室內花園邊上,最後一絲夕陽的光透過玻璃天幕灑落在中心的噴水池上,音樂緩緩悠揚,噴泉隨著旋律舞動著水霧,閃耀霓虹之色。水池邊是供人們休憩的茶座,鋪著潔白桌布的方桌上放置著精美的燭台,侍者們已開始將蠟燭逐一點燃。

有細細的水霧撲在麵上,清甜的玫瑰花香飄過來。一個年輕的侍者捧著一束茶色玫瑰走到一個座位旁,和坐著的一個客人低聲說了句什麼,那人輕輕點點頭,示意他將花放在桌上。

侍者行禮離去,子昭的腳步停了下來。

潘璟寧。

她的頭發並沒有燙成那些流行的“香腸卷兒”,隻是柔順地披散著,一枚銀質發卡將厚重的劉海約束得規規矩矩,那發卡她用了許多年了,他記得那上麵浮雕的圖案是喜鵲登梅,喜鵲沒入了烏黑的頭發之中,梅花卻露在外頭,安靜地壓著發線。她穿著一身淺藍色旗袍,很素淨,領口的搭扣是由魚子大小的珊瑚米珠攢成的花朵。她的麵龐擁有停勻白淨的顏色,雙頰微現紅暈,不似珊瑚的豔,卻有其不及的嬌嫩,這是正當青春年華的女子所能呈現的最鮮妍的容色。

此刻,她正低頭看著手中的象牙酒籌,子昭想,那玩意兒是哪一位討厭家夥給她的呢?她雪白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上麵的紅色字跡“舉人”,被天幕的玻璃過濾後的暮色和燈火輝映在象牙光滑表麵,反射出柔和的光,與她耳際垂下的小小珍珠耳環相映成趣。燭火跳躍,她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無比,眸光流轉時,瞳仁偶爾被反射成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