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隻下了一會兒,就像天上掛著一塊磁石,將雨水重又吸了上去。
雲氏看了一眼窗外,道:“就怕這種攢著不下的雨,倒像去年發大水之前的天氣。”
盛棠的臉垮了下來:“十句話裏有九句都是晦氣話,也不知雲家當年究竟是如何教養你這個千金小姐。好好吃著飯,偏要倒人胃口。”
此話甚重,當著三個孩子的麵,雲氏十分難堪,當下便默不作聲。
她說的去年,是1931年。
去年夏天,洪水自江漢關溢入城區,江城巨浸,漢口陸沉,水位達江漢關建關以來水標的最高紀錄,市內水深近丈餘,武漢三鎮沒於水中過月餘。民房浸塌,瓦礫遍野,電線中斷,商業停頓。兩千多隻船艇在市區遊弋如魚蝦,數十萬難民流離失所,或露宿高地和鐵道,或困居於樓房屋頂。白天暑熱似火,街道積水漂浮著人畜屍體,夜晚蚊蠅鼠蟻與人爭地。後來,不少人死於災後的瘟疫。
這是漢口人談之色變的滅頂之災。
盛棠捂著臉大聲咳嗽,前胸抽搐。銀川抬頭,目光淡而薄,雲氏看著丈夫,不敢再出一言,璟寧和璟暄也輕輕放下了筷子。
盛棠咳嗽的時候不許人觸碰,聽不得人聲及噪音。於是整個餐廳裏聲響俱無,隻餘下這沙啞、細碎、忽強忽弱、撕肝裂肺的咳喘,約五分鍾後漸漸平息。
眾人剛暗中鬆了口氣,盛棠卻將手一揮,身前碗碟被橫掃在地,一片狼藉。
他的眼睛因咳嗽變得血紅,臉色青白,是身體不濟的證明,他抬起手,虛指著前方,不像單指某人,又像指著所有人。
“這漢口,有的洋人盼我死,是因為我給他們辦事,名義是他們的奴才,掙的錢卻比他們多。有的中國人盼我死,是因為我仗著洋行撐腰,聚福奪財,讓他們無錢可掙,要掙錢就得仰我鼻息。明搶,暗殺,哪一件真能把我搞死?潘家從十三行起家,百來年的基業,又哪是幾個蝦兵蟹將使點妖孽手段就能弄散的?所以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就好像我咳一聲,喘一下,一眨眼的工夫就會死似的。我好好的在這裏,別給我使這些我看不慣的眼色。”
他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掃,落到銀川臉上,銀川一直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盛棠的目光卻變得稍微柔和了一點。
他的病是在水災發生時加重的。
始料未及的災難摧毀人的方式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公平。不論是貧窮還是富有,誰都無法逃避它的衝擊。這場大水讓有的人因而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財富,失去了性命。也讓有些人的命運和事業發生了轉機。
大水剛漫進江漢關,因當時通訊線路尚未中斷,一切如舊,眾人都以為有江堤的保護,當不會有性命之虞。屆時隻有璟寧在武昌的學校,有高地庇護,暫時安全。家中其餘諸人均躲到了二樓。
潘公館地處的位置地勢較低,水最大的時候,漫入門廳有兩尺深。到了晚間,漢口全城停電,隻餘風雷震動。雨一直不停,連夜連晚地下。盛棠半夜如廁摔倒,胳膊被淋浴的水龍頭劃傷,血流不止,雖然雲氏給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但到淩晨五點時依舊發起了低燒。自那年險些遇刺,盛棠變得暴躁易怒,尤為惜命,怕得了破傷風,當下便要求去醫院。
離潘公館最近的醫院是同仁醫院,盛棠便說去同仁。
怎麼去?
城區一片汪洋,租界尤甚,加上外麵雷電交加下著暴雨,連光亮都沒有,這麼出去,保不定會遇到更危險的意外。
沒有人應聲。
璟暄不敢。雲氏更不敢。
連傭人們也不敢,紛紛相勸老爺,等天亮水退了再去。盛棠勃然大怒,氣得幾近昏厥。
最後,還是銀川開口道:“父親,我背你去。”
那個夜晚,回想起來如同噩夢一般。高大的樹木猙獰地怒號,雨水夾著細碎的冰雹從天上瓢潑而下,曾經平坦幹淨被無數優雅的人們經過的美麗街道,變成一條條陰森可怖的暗河。
盛棠被銀川背著,身上裹著毫不管用的雨衣,打著寒戰。雲升提著煤油燈在前麵幫他們探著路,不時大聲提醒。銀川一路默不作聲,盛棠能感覺到他的恐懼。他們無從分辨從身邊掠過的那些或柔軟、或堅硬的物體究竟是樹枝還是死人,隻是這一條路仿佛沒沒有盡頭,這個地獄隻剩下他們三個活物。
銀川大口地呼吸著,有時將盛棠的腿向上一抬,讓他能少浸一點在水中,這意味著他將使出更大的力氣。
涉水近半個小時,才到了德明飯店前,死寂一片,二樓透出燭火的光亮,一樓大門緊閉,門階旁原本有一個白色少女雕像,在黑夜中像一團白色鬼影,離得近時能看到這個雕像是傾斜的,倒靠在門柱上,那個歐洲人輪廓的少女像麵部已經毀壞。
強風將雨水吹得幾乎與地麵平行,水浪一次次衝擊他們的背部,這讓人頭暈目眩,也讓人瘋狂絕望。在風聲、雷聲和雨聲中還有一種聲音,是嘎嘎的擠壓聲,稀落的垮塌聲……女人啼哭,嬰兒的嚎叫,野狗的哀鳴,在空中飄飄蕩蕩地回旋。
他們都小看了洪水強大的破壞力。
盛棠開始後悔,他不該執拗地在深夜涉水出來。
這是在玩命。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卻又緩慢得令人駭然。什麼時候才能到醫院?盛棠從未嚐到過如此寒冷的滋味。他覺得全身麻痹,無法動彈,令人反胃的水浪讓他嘔吐不止。他認為自己可能會死在這條路上,假如背著他的這個年輕人將他拋在這兒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