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升騰起恐懼,讓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銀川身上。
這個年輕人在發抖,牙齒打戰,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別的。
“他可以隨時扔掉我。”盛棠想,顫抖的手摸到襯衣口袋,那裏有一支鋼筆,是他用了許多年的鋼筆。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旋,筆蓋鬆開,一旦捕捉到自己將要被丟下的跡象,盛棠會立刻用它刺破這個年輕人的喉嚨。
“父親,趴穩了。”銀川大聲喊道,將他又抬了抬,“我們快到了!”
盛棠的手猛地一鬆,竟有種想哭的衝動,筆被一個水浪衝離了手,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
醫院亂成一團,擠滿了病人和難民。幸運的是,院長藤田在那裏,讓盛棠得到了及時的救治,盡管如此,盛棠肺部依舊因此留下極大的損傷。
除了雲升和幾個小女仆,潘家所有的下人都被辭退,換了一撥新人。盛棠對雲氏的態度更加惡劣,雲秀成因借著姻親關係暫時依附著銀川,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但雲家人在潘盛棠心中的地位已一落千丈。
盛棠出院後給璟暄定了門親,對象是邵慈恩的四女兒。邵四小姐的名字裏雖有個“英”字,人卻是弱柳纖纖,由姑母陪著在南法療養。雲氏自然替璟暄覺得不值,拖延了一段時間,哪裏擰得過盛棠的堅決:“潘家不養閑人。”言外之意即璟暄的用處就是和邵家聯姻。璟暄和英蘭也是自小認識,且邵慈恩也對他不錯,很有幫攜的意思,璟暄也開始接觸些洋行的生意,負責幾個貨棧的進出口,經驗畢竟不夠,人又沉不住氣,被人在賬目上做了手腳,差點捅了大婁子。盛棠不太在洋行,彼時銀川又去了南亞出差,邵慈恩見璟暄著慌,掏錢幫他補了缺。璟暄欠邵家人情,對這門婚事並不排斥。
盛棠的脾氣變得很古怪,時不時就會發火,聽不得大聲響。隻要他在家,璟寧連鋼琴都不敢彈。
漢口1931年的洪災,使潘家發生巨大的改變,也讓銀川在洋行和家族事業的舞台上開始扮演真正的主角,1931年秋末,他被破格提拔為普惠洋行的副總辦。
〔二〕
盛棠的怒氣,並非毫無來由。
六十多年前,長江的航道上還隻有寶順與怡和兩家洋行稱霸,因歐洲爆發金融危機,美國的旗昌洋行借寶順洋行拆股之際,大肆收購股份,最終獲得了寶順全數航運業務,英國和美國占據了中國的內河航運事業多年。直到洋務大臣李鴻章成立了輪船招商局,挖了怡和洋行的牆角,將其買辦唐廷樞聘為總辦,又陸續將大買辦徐潤、鄭觀應等人收入旗下,在長江上和洋人打了一場商戰,這一場商戰甚至影響了中國的曆史。
曾有一度,數家洋行為了打垮招商局,將運費降到了最低,甚至是成本的一成,當時李鴻章的得力助手盛宣懷以一己之力,利用政府的壓力,集合眾多買辦商人的智慧,硬是將對手逼得無路可走,被迫簽訂了齊價協議。太古洋行的股價大跌,從一百兩跌到了五十六兩。旗昌洋行被最終擊潰,將公司拱手賣給了輪船招商局。這在屢戰屢敗的清朝算得上一場揚眉吐氣的勝利,中國人奪回了長江航運的失地。
中方的參與者之一,大鈞船業的創始人、孟道群的父親孟淮清是其中的骨幹。因其精明能幹,得到盛宣懷的重用。盡管他最終撤股抽身開始自營船業,但誰都知道,漢口的孟家和經營航運的洋人們是有宿怨的。
現在,老牌洋行再一次聯合降低運價,是打算擠垮幾家新興的中國民營航運企業,包括川江上風頭正茂的民生輪船公司。知會大鈞,原是一個示好的態度。中國人和洋人在長江的航運上打了幾十年的仗,利字當頭,強強聯手共同賺錢才是明智之舉。
孰料大鈞毫不領情,以強硬的姿態與之抗衡。將目光放遠,盛棠並不著急。他知道中國商人的士大夫氣遲早會敗給白花花的銀錢,也會被腐敗的政治消磨幹淨,但輪船招商局原本保持著觀望的態度,卻在今天也給出了明確的回應:不降價。
潘盛棠這幾日的奔波全部白費。
除了極重要的事情,他一般輕易不會離開家門。盛棠不否認自己怕死,他越來越怕死。但他的精力在生意麵前永遠都保持旺盛,哪怕在病榻上也能清醒地接收各種商業的訊息。他的臥房和辦公室一樣布置,辦公室有的,臥室裏全有,床頭櫃放著幾台電話機,其中一部專線,用來了解國際彙率的變化。這一次,他少有地連著三天都在外頭,從漢口到漢陽,從漢陽回漢口,一家洋行一家洋行地跑,和不同的人應酬。
他親自組了飯局,所有與航運相關的重要人物都出席了,孟道群亦不例外。飯後他單獨找孟道群談了談,很有誠意地將合作後會得到的利益說了個清楚,不僅如此,他還提出假如大鈞願意降價,普惠洋行願意將盈利的一部分作為贈禮單獨送給孟道群本人。孟道群再次拒絕,理由是大災過去不到一年,漢口百廢待興,不能發國難財。
“孟某人無甚大能,雖不足以幹濟時艱,但起碼的良心還是有的。”孟道群淡淡地道,“潘先生好意孟某心領了。大鈞雖勢單力孤,但以幾十年的家業做靠山,原不至於被洋狗所驅。”
盛棠大聲咳嗽起來。孟道群上前相扶,盛棠擺手:“大鈞和洋行多年為敵,相安無事了這麼久,你這一次,算是跟洋行徹底撕破臉了,何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