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潘先生並無恩怨糾葛。商場上的事,不會牽涉到平日的人情。大家還是好朋友。普惠和大鈞也一直合作愉快,並未有什麼私怨從中涉及。這一次是不得已,還請見諒。”
潘盛棠咳了兩聲:“你都罵我是狗了,豈還做得了朋友,豈會繼續合作愉快?”
孟道群動容:“適才說話無心而發,確實很對不起,潘先生千萬別見怪。潘先生對大鈞的情誼,我一直銘記在心,也一定會回報。”
盛棠淡淡一笑:“生意上的事兒,恩也罷怨也罷,你來我往的,談不上回報。”
他憋著怨氣回到家,這才全部發泄了出來。晚飯草草結束。璟寧和雲氏等人先行離開飯廳,餘下他和銀川。
窗外狂風大作。
盛棠看著外麵猙獰搖晃的樹木,說道:“孟道群之所以這麼有恃無恐,也有他的道理。租界接連被收回,商場早就不是洋人獨霸的地方,洋行撤走的撤走,破產的破產,除了一些老牌子還頂著,其他的也多是些趕著風頭騙錢的空殼公司。在中國人的地方,畢竟還是會由中國人說了算,也該由中國人說了算。我並不反對孟道群。不過身在其職,就得盡職做我該做的事,畢竟潘家一輩子積累的財富,都是從洋行賺的。”
銀川微蹙起眉頭:“大鈞有招商局做靠山,也就是有政府做靠山。我們怕是……打不過吧。”
“從長期來看,未必會輸。你仔細想想他們有什麼破綻?”
銀川涉入商場數年,已知中國人做生意有一種矛盾的脾性:重麵子講人情,但這些在商場脆弱得不堪一擊。沒有契約約束,法律是一張廢紙,見利忘義背信棄義之事比比皆是。航運這碗飯,散點殘羹都會撐死人,想從上頭占便宜的人多如蛆蟲,從上到下營私舞弊是公開的秘密,怡和洋行是如此,孟家的大鈞也是如此。孟道群一個人頂著有什麼用?
國人其實也不那麼齊心,在關鍵的時刻,決定成敗的並不是那些最重要的環節,反而是不緊要的細枝末節。從提貨開始,到運輸、過站、報關、收稅、口岸貨物檢查……每個環節都有人上下其手撈油水,要找大鈞的破綻,並不是多難的事。
細想一下,銀川微微一笑,道:“大鈞僅靠水上運輸吃飯,並無其他副業,而怡和、太古和普惠等洋行,不光有運輸生意,還承擔著保險、洋貨進出口的業務,底子比大鈞厚。不說洋貨,便是輪船要的油和機件,不也靠著我們來進口?把這些貨的價稍微提一提,孟先生要強撐下來,勢必會損失更多的錢,若識時務的話,也不會硬要跟我們強擰吧。而且……”他心念一動,“政府那邊,也不是說沒有辦法可想。說到底,洋行在漢口做生意,都是納稅的大戶,哪怕興建學校醫院、做慈善,也無不極盡熱忱,他們從未將我們當作敵人,至少表麵上如此。中庸之道是政府一貫的處事方式,去年發大水,民眾對漢口政府怨聲載道,說市長私吞賑災款,救災不力,這一年過去了,他們聽風就是雨,怎麼可能願意惹事兒。我覺得……現在的徐副市長就是個通情達理之人,不妨通過他在政府那邊做點努力。”
盛棠看著他,似笑非笑:“徐祝齡的兒子不是在追求寧寧嗎?”
銀川一笑:“還來求過婚呢。因覺得太草率,寧寧又對他沒意思,被我給說走了。”
“她什麼反應?”
“覺得徐在胡鬧。都還是小孩子嘛。”
“不小了,我這寶貝女兒早就該嫁人了。你母親嫁我那年也不過十七歲不到的年紀。”
銀川緩緩抬頭,盛棠抬手打開窗戶,一股雨氣卷著風撲了進來,天邊雷聲隱隱,塵霧和落葉飛卷。
“女人的好歸宿,無非是找個如意郎君。不過現在拒絕徐德英並沒錯,若真和徐家聯姻,礙於公眾輿論,徐市長即便要幫我們,反而不方便。”
銀川道:“寧寧和孟子昭關係更好一點,他們自小就是玩伴,說是青梅竹馬也不過分。近日……近日子昭跟她似乎很親近。”
“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多幾個人喜歡總是好的,你覺得呢?”
天空漸漸變成墨色,很快就黑透了,半夜裏雨下得轟轟作響,夾雜著雷聲,讓人心驚膽戰,還好次日是個大晴天。
讓人沒想到的是,一大早孟家的拜帖送了過來。
璟寧從花園散步回來,見下人們忙前忙後,似要迎接貴客,不禁大是驚訝。
“大鈞的老東家要來做客,父親會在家裏請他吃飯。”璟暄說。
璟寧的臉騰地就紅了。銀川正和雲升商量著菜譜,回頭掃了她一眼,說:“若嫌不自在,就約幾個朋友玩去,或者去她們家也行。”
“我沒不自在。”她有點心虛,趕緊上樓去換衣服。
璟暄和銀川抽了個空去花園透氣,地麵還有些濕,兩個老媽子執著掃帚唰唰地掃著落葉。不一會兒聽到流水聲,原來花工去將噴泉的水泵打開了,水聲由小變大,平添了幾分熱鬧。
璟暄道:“這個家發生了太多事,冷冷清清了這麼久,今天倒跟過年似的。”
銀川亦不免感慨,點了點頭。
“如果沒有大哥的鼓勵,我到現在可能連見人都不敢。”璟暄說。
“是你自己一直很努力,沒有讓父親失望。”
璟暄眼中閃過喜悅的光芒:“真的?”
銀川微笑道:“那是自然,父親也說你很有長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