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敢不敢承認是一回事,那些千裏迢迢上京趕考的舉子都是一府一鄉的大才子,誰心裏沒有做過榮登甲榜之後緋袍簪花,長街誇官的美夢?張居正雖衝虛謙達,畢竟未及弱冠之年便名動江南,少不得也有那少年自負的心性,聽他這麼說不由得一陣心酸,忙擺手道:“事已至此,這種話就莫要再說了。”
三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這樣的心思,也就都是一樣的心酸,房間裏的氣氛越發的沉重了。
沉默不語了一陣子,初幼嘉自嘲地一笑,說:“太嶽,柱乾兄與我今次把科場攪得天翻地覆,想必罪責難逃,你還是早些另做打算為好。”
何心隱也從床上站了起來,走到張居正的麵前,目光殷切地說:“對!太嶽,為兄勸你一句,還是趕緊搬到他處,免得吃了我二人的掛落。”
盡管知道他們是一片好心,張居正還是犯了年輕士子的執拗之氣,說:“兩位兄長也太小覷我張居正了吧!兩位兄長為天下士子做杖馬之鳴,張居正欽佩之至,今次兩位兄長無論是下天牢還是進詔獄,張居正斷不敢落於人後!”
“太嶽!”何心隱感動地叫了一聲:“得友張太嶽,此生也無憾也!”
初幼嘉卻說:“你本就不是很讚同我等作法,左右不過抹不開情麵而已,又何必受我等連累?還是聽愚兄一句勸,早些搬到湖廣會館與同鄉舉子為伴。若朝廷並無大肆追究一幹舉子罪責之意,你還是尋著機會趕緊回家吧。”
明朝中葉商業日漸繁榮,各地商賈為了保護同行及同鄉利益,紛紛集資在京城及各大城市建立會館,以便出行貿易。凡同行與同鄉商人均可在會館寄宿或儲藏貨物。除此之外,這樣的會館照例還承擔著其他職能,首要之務便是在大比之年接納本省參加會試的舉子。本省舉子憑官府文書投宿於此,不但食宿花費一應全免,考前找朝中同鄉的當道大員拉關係撞木鍾、落第之後送上幾兩儀程做回鄉川資都是會館份內之事――這固然有容留他日香火情分,期望本鄉士子出將入相之後多加照拂的用意,更是為了維護本鄉本土斯文元氣,也算商賈禮尊士子的一大善舉。
江西舉子何心隱本可投宿江西會館,但他知道江西會館曾得嚴嵩出資捐助,嚴嵩雖已退出內閣,卻還掛著武英殿大學士的一品頭銜,他題寫的匾額如今還高高懸掛在會館門頭之上。何心隱素來厭誤嚴嵩德行穢跡,恥與其論及鄉誼,自然更不願意受他的點滴恩惠,就自行尋了客棧投宿。初幼嘉和張居正兩人一來仰慕他的高潔操守,二來雖非豪富之家,家底卻也殷實,不在乎那攏共不過十來兩的旅費,也就沒有投宿湖廣會館,而是陪著何心隱一起住進了這高升客棧。因此,此刻的初幼嘉才勸張居正趕緊搬走,與他二人劃清界限,免得受了池魚之災。
好友的關懷體諒更堅定了張居正“有難同當”的決心,他慷慨地說:“我輩學人士子交往,以氣相通以義相結,且不說你我多年同窗之誼,便是與柱乾兄客中相逢也是緣分,羈旅抵足,剪燭論文,可謂傾蓋如故。兩位兄長無論為人治學都可為居正半師之友。如今臨難,居正若是背信棄義,孤身遁逃,日後可還有何顏麵存活世間?!”他抬手阻止了想要插話的何心隱和初幼嘉,直截了當地說:“居正心意已決,兩位兄長不複多言。”
初幼嘉歎了口氣說:“太嶽,是為兄誤了你啊!”
“吾之大患,因有吾身!居正既自願與兩位兄長共同進退,這等話便不必再說……”
正在說著,就聽到門外“撲哧!”一聲笑,有人在外麵說:“沒想到啊沒想到,方才那樣慷慨激昂、要杖節死義的士子領袖,如今背過了人,卻也在做那惺惺之態!”
聽他語帶嘲諷之意,何心隱大怒道:“潛位窺伺非光明磊落之舉,尊駕可願現身一見麼?”
外麵那個人笑著答道:“潛位窺伺自非光明磊落之舉,你等妄加猜測聖意,又何嚐說得上光明磊落了?”說著,推開門走了進來。
“啊!”三人同時驚呼一聲,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