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跟楚潔相處以來,我們第一次較長的分開。以前我出差過個把月,這次是四個多月,小半年。
與一個女人“好”,是件奇怪的事。美好的第一個月之後,就是為這一個月的美好不斷地付出,不同的人服不同的刑。刑期長短不同,服刑的內容也不同。快樂的牢獄生活開始了。自由人遭到嫉恨,被指責為不義或被汙蔑為不幸,義與不義、幸與不幸就這樣在這個世間被顛倒了。
收拾行裝,這讓楚潔有了一絲成就感,這多少衝淡了即將離別的那種氣氛。
自古多情傷離別,我是碰著離別這種事就高興,就樂。
離別給我以希望。相聚卻讓我感到絕望。我太喜歡在火車站揮著手與人告別了,無論是我走還是送人。我走就不用說了,火車帶你去遠方,晃晃蕩蕩坐在窗口,窗外景色不斷變化,氣定神息,舉止安詳;送人也不錯,可他媽走了,這回該消停了,一個人慢慢從空蕩蕩的出站口走出,抽根煙什麼的。
我不喜歡接人更不喜歡被人接。要擁抱嗎?要互相搶著拎東西嗎?要熱火朝天大談旅途如何某某又如何嗎?真是沒勁啊。
應該是一個人背著包出站。倘若是熟悉的城市,你可以在心裏慢慢體會某種牛逼感:我回來了!還是老樣子嘛!我故鄉這些生於斯長於斯庸庸碌碌的芸芸眾生啊!倘若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那就更應該一個人出站:打車,去某賓館,路上看陌生的姑娘,看另一種庸俗風格的男人,住標準間,樓層要高些,洗漱,開電視開燈,沏茶,看看冰箱裏有無啤酒,抽著煙,打開電話本,撥號,話筒裏傳來一個小男人的方言,比如“完賓個”,背景聲是辦公室裏打牌的喧嬉,我說,我是某某,剛到,這小男人立碼改成普通話:,也不通知一聲!接下來我們就該安排這個夜晚如何活動了,通常是一醉方休,乃至眠花宿柳。話筒裏倘若傳出女聲,那麼背景聲肯定是孩子哭及地方戲,此女八成是我的往日戀人至少一度關係曖昧,我說出我的名字我說我就在這個城市,她將悲喜交集嗎?她將手足無措嗎?或者幹脆說“阿拉不曉得你”,哐當掛了?
無論如何吧,我的突然出現,就是要造成動蕩、驚喜、仇恨、避之猶恐不及……我就是要給你們乏味的城市生活帶來點刺激,無論你們是接納還是躲避。這首先是對我自己的一個刺激吧。
當然這種情況少之又少啊。生活總是有它自己的那一套,你總是對庸俗估計不足,正如你總是對自己的估計不足一樣。
關於社教,到此結束。我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了,翻身右派、知青作家已說得夠多的了,主要是,一沾農村,我就覺得乏味。
半年之後,社教結束,我又將麵對這個令人發愁的北京了。
首先愁的是上班,其次愁的是楚潔。我記得那年冬天的某個晚上,我還稀裏糊塗去了一趟她家,以一副上門女婿的嘴臉。
後來那天夜裏下了場大雪,因此我記憶深刻。
那天晚上楚潔家專門為我擺了頓家宴。麵對一桌豐盛的菜肴及青島啤酒,我是既來之則安之,而且多年來無論多煩的事,到了酒桌上,統統沒了,而且那時我跟楚潔的關係總的來說還行。
兩杯酒下肚,我已一通叔叔阿姨地亂叫。甚至還頻頻向二老敬酒。開始,老楚和他老婆被我弄得有些慌神,但很快他們就將慌亂轉為驚喜,他們幾乎笑得合不攏嘴。
老楚也頗有些酒量,喝到高興處,開始情緒飽滿地談古論今,展望未來,他讓我覺得有一種功成名就的得意忘形。比如他講到小時候日本鬼子如何給他們村發小米收買人心,又講到剛剛發生的好幾宗大案要案,對國內形勢搖頭歎氣充滿絕望。楚潔在一邊聽得兩眼放光,後來她跟我說從未見過她爹這麼反動過。楚潔她媽在一邊添酒夾菜,也樂得合不攏嘴,我恍然覺著是不是真變了天了?
飯後,我在楚潔家陪老楚看了會電視。劉明呼我,說他那有個麻局,目前是七缺一,等我回去開第二桌。
這時電視裏正在播放一個批評性的記錄片,楚潔說她爹自打離休後就將焦點訪談和這類紀實報導作為每晚的必修課。我在一邊添油加醋地感歎世風日下。老楚陷在落地燈的陰影裏,對我的感歎隻報以曖昧的微笑,此時他擺出一副胸襟開闊、不予計較的長者派頭,這樣正好顯出我一副憤世嫉俗的毛頭小夥形象。我因為一會兒的麻局而滿心歡喜,那麼也讓老楚高興高興吧。
楚潔那天也挺高興,出她家門的時候,我還管她借了點賭資,她知道我去劉明那兒搓麻,然而視麻將為萬惡之首的楚潔還是很大方地借我了。
前兩天楚潔還在我的小屋掀了我們的麻桌,當然她不是唯一這麼幹的女人。周小泉曾經在我們激戰正酣的早晨抓起一把牌從劉明的十六樓扔了下去,這招更損。當時我跟劉明下樓撿回了幾張,但仍有兩張牌不知去向。至今劉明家的麻將中五筒用“春”代替,東風用“冬”代替,害得一些外來的混混經常詐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