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家思想
對於魏晉時代流行的法術政治表示反抗的儒家學說,在上麵已略略說過了。現在要說的,足基於道家的立場,所表現的無為政治的思想。這一派人的代表,魏有王弼,晉有向秀、郭象。
儒家以人的心力為中心,道家是以自然法則為中心。儒家相信用人的心力,可以改造社會治理國家,道家則認為人心人力都是損物傷性的禍根,無論治國治人,都隻有壞處,沒有好處。孔子說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與老子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正是這兩派思想根本的差別。老子的最高理想,是“小國寡民,老死不相聞問”的社會,這個社會正像一個自然的森林。那裏有參天的鬆柏,有滿地的綠草,有桃李,有修竹,草木昆蟲,應有盡有。他們都是各得其生,各得其所。無善惡美醜之分,無長短天壽之別。自然而生,自然而死。然而那森林是有生命,有秩序,並沒有饑餓,也沒有禮法,隻有一個自然的法則,一切都在順著那個法則進行。若一加以人工,則許多草木必送掉性命,枝葉必加以剪伐,那森林原有的秩序與生命就被破壞了。所以道家反對一切的人工,文物製度、仁義禮法等等,他認為都是傷生損性的東西。老子主張“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絕學無憂,見素抱樸,少私寡欲”,就是這個原因。故他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道家的理想,是要民自化、自正、自富、自樸,儒家是使之化、使之正、使之富、使之樸。一個是出於自然,一個是出於人力。
道家這種思想,每每出現於民不聊生的亂世。一個人對於現實社會完全絕望,對於文物製度表示厭惡,生命完全失去保障的時候,他的思想常是反動的。我們試看戰國、秦漢之際,和魏晉時代,都適合於產生道家思想的環境。在這種環境裏,什麼人都有一種“請你少管我,我想過一點清靜的自然生活”的心情。就是曹丕做了皇帝,他也有這種心情。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息兵緩刑,想做到漢文帝時代的無為政治。但是環境不容許他,他是失敗了。
王弼的政治思想,正是發揮老子的無為學說。無為的真意義,便是自己不要故作聰明,運用智巧,隻是順道而行,以自然為法,萬物便可以各得其所。故他說:“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於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用智不及無知,而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無形,有儀不及無儀,故轉相法也。”(《老子》注)因此我們可以知道,無為便是不違反自然。方的法方,圓的法圓,千萬不要用人的心力去反抗自然的法則。一有反抗,便損物傷性了。他說:
不塞其原,則物自生,何功之有?不禁其性,則物自濟,何恃之有?(《老子》注)
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可通而不可執也。物有常性,而造為之,故必敗也。物有往來而執之,故必失矣。(同上)
聖人達自然之至,暢萬物之情,故因而不為,順而不施,除其所以迷,去其所以惑,故心不亂,而物性自得之也。(同上)
物為什麼能自生,為什麼能自濟,這都是由於自然性,並不是出於人力。這種自然性,是可因而不可為,可通而不可執的。聖人當政,就要明了這一點。因之順之,達之暢之,萬物就可走上自生自濟的路,一有所施為,便有失敗和損傷了。那麼自然之性為什麼是可因而不可為可通而不可執的呢?他說:
夫以明察物,物亦競以其明應之。以不信察物,物亦競以其不信應之。夫天下之心不必同,其所應不敢異,則莫肯用其情矣。甚矣害之大也,莫大幹用其明矣。夫在智則人與之訟,在力則入與之爭。智不出於人,而立乎訟地則窮矣。力不出於人,而立乎爭地則危矣。未有能使人無用其智力乎己者也。如此則己以一敵人,而人以千萬敵己也。若乃多其法網,煩其刑罰,塞其徑路,攻其幽宅,則萬物失其自然,百姓喪其手足。鳥亂於上,魚亂於下。是以聖人之於天下,歙歙焉心無所主也,為天下渾心焉,意無所適莫也。無所察焉,百姓何避?無所求焉,百姓何應?無避無應,則莫不用其情矣。(《老子》注)
這就是說,你用聰明智巧對付人,人也要用聰明智巧對付你,你用武力刑威壓迫人,人也要用暴力反抗你。你也有為,他也有為,大家就無所不為,從這裏便生出爭奪殘殺權謀詐力虛偽和罪惡,於是社會人心日趨於紊亂,無法挽救了。到了這種局麵,儒家的德化,法家的法治,都無能為力。他認為仁義禮法,都是有為,都是反自然性的表示。所以說:“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也。”他覺得道是母,仁義禮法是子。善為政者奉自然之道而行,而仁義禮法都包含在裏麵,無須人力的提倡和創作。故他說:“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奉其末,則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華不作。故母不可遠,本不可失。仁義母之所生,非可以為母,形器匠之所成,非可以為匠也。舍其母而用其子,棄其本而適其末,名則有所分,刑則有所止。雖極其大,必有不周;雖極其美,必有憂患。功在為之,豈足處也。”(《老子》注)他覺得儒法二家為政的錯誤,便是舍母用子,棄本逐末。日夜鉤心鬥角,講仁義,講禮法,結果是社會紊亂,人欲橫流,一點好處也沒有。這便是表示有為政策的失敗。因此,他把順性達情的無為政治稱為上德,把講仁義禮法的有為政治稱為下德。他批評上德和下德說:
何以得德,由乎道也。何以盡德,以無為用。以無為用,則莫不載也。故物無焉,則無物不經,有焉則不足以免其生。是以天地雖廣,以無為心,聖主雖大,以虛為主。故曰以複而視,則天地之心見,至日而思之,則先王之至睹也。故滅其私而無其身,則四海莫不瞻,遠近莫不至。殊其己而有其心,則一體不能自全,肌骨不能相容。是以上德之入,唯道是用,不德其德,無執無用。故能有德而無不為,不求而得,不為而成,故雖有德而無德名也。下德求而得之,為而成之,則立善以治物,故德名有焉。求而得之,必有失焉。為而成之,必有敗焉。善名生則有不善應焉。故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也。無以為者無所遍為也。凡不能無為而為之者,皆下德也,仁義禮節是也。(《老子》注)
上德是無為而無不為,下德是為之而有以為,無論在方法態度上,都有這麼大的差別,所以人民對於這種治術所起的反應,也就不同了。老子說:“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王弼解釋說:
大人在上,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為始,故下知有之而已。其次不能以無為居事,不言為教,立善行施,使下得親而譽之也。其次不複能以恩仁令物。而賴威權也。再次不能以法正齊民,而以智治國,下知避之,其令不作,故曰侮之也。(《老予》注)
這裏所說的大人,就是上德之君,也就是道家理想的政治領袖,因為他能順自然之性,暢萬物之情。民生安居樂業,隻知道有一個君主而已。其次以下都為下德。立善行施,似乎是儒家,畏民以威,似乎是法家,以智巧治國,似乎是術家。術家最下,所以小民逃避而輕侮之了。因此上德之君,並不貴賢,賢人有能,因而用之,正順其性也,有何可貴。如馬可以騎,蛋可以吃,有什麼稀奇。故他說:“唯能是任,尚也曷為。唯用是施,貴之何有。”(《老子》注)又說:“夫無私於物,唯賢是與,則去之與來,皆無失也。”(《周易》注)賢就是能,不尚賢,不是不用賢,是不以賢為可貴而尊尚之的意思。“唯能是任,為賢是與”,這是道家無為政治內最重要的一點。在道家的眼裏,賢能既不可貴,仁義既失其用,那麼刑法智巧,更是損物傷性的東西,非加以嚴厲的排擊不可了。故王弼說:
不能以謙致物,物則不附。忿物不附,而用其壯猛,行其威刑,異方愈乖,遐邇愈叛。刑之欲以得,乃益所以失也。(《老子》注)
清靜無為謂之居,謙後不盈謂之生。離其清靜,行其躁欲,棄其謙後,任其威權,則物擾而民僻。威不能複製民,民不能堪其威,則上下大潰矣。(《老子》注)多智巧詐,故難治也。民之難治,以其多智也。當務塞兌閉門,令無知無欲。而以智術動民,邪心既動,複以巧術防民之偽;民知其術防,隨而避之,思惟密巧,奸偽益滋。故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也。(《老子》注)
可知道家理想的政治,是要達到“清靜自正,無為自化”、“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的地步。這種政治思想,我們可以名之為無治主義。
王弼所講的無為政治,到了向秀、郭象,講得較為具體較為合理了。由消極的變為積極的,由模糊的變為明顯的,由抽象的變為具體的了。他們首先解釋無為說:
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於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無為者,此老莊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當塗者自必於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逍遙遊》注)
無為者非拱默之謂也。直各任其自為,則性命安矣。不得已者,非迫於威刑也。直抱道懷樸,任乎必然之極,而天下自賓也。(《在宥篇》注)或聞任馬之性,乃謂放而不乘;聞無為之風,遂雲行不如臥,何其生而不返哉?(《馬蹄篇》注)
他先解釋無為的真意義,不是不作事。若真是不作事,如何能無為而無不為呢?他覺得當日誤解“無為”為拱默,“放馬不乘,行不如臥”的任性的無為思想,全是不合理的退化觀念,非加以排擊不可。無為政治的真義,是要君主少私寡欲,不必故事矯飾,賣弄智巧,做出種種損物傷性勞民傷財的事體。使百官各盡其能,萬民各安其業,就可以達到國治民安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