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善禦者,將以盡其能也。盡能在於自任,而乃走作驅步,求其過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駑驥之力,適遲疾之分,雖則足跡接乎八荒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世以任自然而不加巧者為不善於治也,揉曲為直,厲駑習驥,能為規矩,以矯拂其性,使死而後已,乃謂之善治也,不亦過乎?(《馬蹄篇》注)
“任自然而不加巧”,是無為政治的最好解釋。一加智巧,必然走到揉曲為直,厲駑習驥的路上去,結果是“矯拂其性,死而後已”,這如何能稱為善治呢?曲直駑驥雖不同,然他們各有其能,各有其用;善為政者,識其能,因其性,置之於適用之地,使他充分地去發展他的個性,成績自然要比“揉曲為直,厲駑習驥”的好得多。萬物萬民,無不各有其能,各有其用,惟待為政者之善用善致而已。善用善致,就是善於用物。人要用物,不能為物所用。
不能用物,而為物用,即是物耳,豈能物物哉?不能物物,則不足以有物矣。夫用物者,不為物用也。不為物用,斯不物矣。不物故物天下之物,使各自得也。(《在宥篇》注)
好的政治領袖,便是善於用物。善於用物,則物各得其用,各展其才。因眾之自為,不以一己而專製天下,則天下四通八達,無不自化自得了。
夫以蜘蛛蛣蜣之陋,而布網轉丸,不求之於工匠,則萬物各有能也。所能雖不同,而所習不敢異,則若巧而拙矣。故善用人者,使能方者為方,能圓者為圓。各任其所能,人安其性,不責萬民以工任之巧,故眾技以不相能似拙,而天下皆自能,則大巧矣。夫用其自能則規矩可棄,而妙匠之指可(扌麗)也。(《胠篋篇》注)
庖人屍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幹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自得而已矣。(《逍遙遊》注)
為政的人知道物各有用、人各有能的道理,知道任其才發其性的好處,隻要把各種事業派給各種人去做,天下就太平了。故他說:
有人者,有之以為己私也。見有於人者,為人所役用也。雖有天下,皆寄之百官,委之萬物,而不與焉。斯非有人也。因民任物,而不役己,斯非見有於人也。(《山木篇》注)
夫民之德,小異而大同。故性之不可去者,衣食也。事之不可廢者,耕織也。此天下之所同而為本者也。守斯道者,無為之至也。(《馬蹄篇》注)
夫無為也,則群才萬品,各任其事,而自當其責矣。故日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此之謂也。(《天道篇》注)
百官各盡其能,萬物各適其用。耕田的耕田,織布的織布,庖人治庖,屍祝的屍祝。君主不要去幹涉去侵害。使群才能發展其個性,萬品得以安性樂生,那就是理想的無為政治。
夫在上者患於不能無為,而代人臣之所司,使咎鯀不得行其明斷,後稷不得移其播殖,則群才失其任,而主上困於役矣。故冕旒垂目而付之天下,天下皆得其自為。斯乃無為而無不為者也。故上下皆無為矣。但上之無為則用下,下之無為則自用也。(《天地篇》注)
無為政治的方法,是“上則用下,下則自用”,但在這個用下自用之間,為君者萬不能加以幹涉的侵害或是越權的行為。一有這種行為,無為政治就會失敗的。故他們說:
主上不為塚宰之任,則伊、呂靜而思尹矣。塚宰不為百官之所執,則百官靜而禦事矣。百官不為萬民之所務,則萬民靜而安其業矣。萬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則天下之彼我靜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於庶人,下及昆蟲,孰能有為而成哉,是故彌無為而彌尊也。(《天地篇》注)
夫工人無為於刻木,而有為於用斧。主上無為於親事,而有為於用臣。臣能親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當其事,則天理自然,非有為也。若乃主代臣事,則非主矣。臣秉主用,則非臣矣。故各司其任,而上下成得,而無為之理至矣。(《天道篇》注)
不僅君主不能幹涉臣民侵害臣民,就是臣民自己,彼此也不能互相侵越,才可以各司其任,各展其能,始可達到自得自安的理想。君的責任是用臣,臣的責任是親事。君臣無所謂尊卑,也無所謂主仆。正如一個身體有首足四肢,彼此調和,彼此禦用,才可形成一副靈活的機構。如果以為首是尊足是卑,頭腦是主,四肢是仆,便是一種錯誤。君臣最好的現象,是要做到“若手足耳目四肢百體,各有所司而更相禦用”的程度。他們在《天運篇》注中說:“聖人在上,非有為也。恣之使各自得而已耳。自得其為,則眾務自適,群生自足,天下安得不各自忘我哉?各自忘矣,主其安在哉?斯所謂兼忘者也。”君民的自生自適,自用自運,能達到彼此兼忘的地步,可以說是無為政治的最高成就了。
關於儒家所提倡的仁義,他們認為是無用的。仁義愈是提倡,不仁不義的事愈是多。提倡仁義的結果,便是教人去作壞事。因為他們認為仁義這些東西,是人類的本性,你隻要順性達情,他就會自然而然的表現出來。故他們說:“仁義自是人情也。而三代以下,橫共囂囂,棄情逐末,如將不及,不亦多憂乎。”(《駢拇篇》注)又說:“夫仁義者,人之性也。有為則非仁義也。”(《天運篇》注)又說:“仁義既行,將偽以為之。仁義可見,則夫貪者將假斯器以獲其誌矣。”(《徐無鬼》注)又說:“夫與物無傷者,非為仁也,而仁跡行焉。令萬理皆當者,非為義也,而義功見焉。故當而無傷者,非仁義之招也。然而天下奔馳,棄我殉彼,以失其常。故亂心不由於醜而恒在美色,撓世不出於惡,而恒由仁義,則仁義者撓天下之具也。”(《駢拇篇》注)他的意思是說人類本有“當而無傷”的仁義本性,隻要順其本性,它便可以發揚光大。你不必故意去提倡獎勵,提倡獎勵的結果,大家知道仁義的好處,虛偽、奸詐、罪惡都由此而起了。善者因殺身成仁、舍身取義以傷生,惡者假此仁義的美名,而無所不為以獲其誌了。故他們說:“謂仁義為善,則損身以殉之,此於性命,還自不仁也。身且不仁,其如人何?故任其性命,乃能及人。及人而不累於己,彼我同於自得,斯謂善也,”(《駢拇篇》注)無論是損身傷生以殉仁義,或以仁義之名作惡為非,他們都是同樣的不讚成。
關於禮法,他們也和仁義的意思,大略相同。承認自然的真禮法,反對那種重形式反人情的假禮法。《大宗師》注中說:“夫知禮義者,必遊外以經內,守母以存子,稱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聲,牽乎形製,則孝不任誠,慈不任實,父子兄弟,懷情相欺,豈禮之大意哉?”儒家定的那些繁文縟禮,實在就是犯了隻重形式不重人情的弊病。“孝不任誠,慈不任實”,批評得最切實,最深刻。這種虛偽的形式,要束縛一個活躍的人生,使他的精神行動都失去自由,實在是無理之極,難怪魏晉時代的名士,對於禮教是那麼用力的破壞了。這些東西,都是那些聖人賢人弄出來的,其結果隻是一套虛偽的形式。故他們說:“夫聖跡既彰,則仁義不真,而禮樂離性,徒得形表而已。有聖人即有斯弊,吾若是何哉?”(《馬蹄篇》注)又說:“若夫法之所用者,視不過於所見,故眾目無不明。聽不過於所聞,故眾耳無不聰。事不過於所能,故眾技無不巧。知不過於所知,故群性無不適。德不過於所得,故群德無不當。安用立所不逮於性分之表,使天下奔馳而不能自反哉?”(《勝篋篇》注)形式上的禮法,既然隻有壞處,沒有好處,所以要反對它。但在自然法則中,還有一套合乎人情的禮法,卻是必要的。這種禮法,無須提倡獎勵,人人知道,也都做得到。有了兒女,父母自然會愛他,父母死了,兒女自然會悲哀。你作了惡事,自然要受處罰,做了善事,自然要受讚美。他們認為這些都是人類的本性,無須加以教圳的。故他們說:
刑者治之體,非我為。禮者世之所以自行耳,非我製。知者自時之動,非我唱。德者自彼所循,非我行。任治之自殺,故雖殺而寬。順世之所行,故無不行。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小大相群,不得已之勢也。曠然無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會,居師人之極者奚為哉?任時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大東師篇》注)
這種刑禮,都是自然界的法則,不是我們自己製作的。因為是自然界的法則,一切都得聽命於他,無所謂寬與嚴,無所謂真與偽。“任治之自殺,故雖殺而寬,順世之所行,故無不行。”人類萬物,都得受自然法則的支配,你不能逃避,也不能反抗。可知他們所講的無為政治,並不是不要仁義禮法,隻是不要那種人為的虛偽形式的仁義禮法而已。
在儒家內麵,除了荀子以外,講政治的,無不是主張效法先王。開口堯、舜、周公,閉口禹、湯、文、武。在他們的頭腦裏,覺得隻有這幾個人,才真是政治家的典型;那幾個時代,才是理想的太平盛世。向秀、郭象正同莊子一樣,認為時代永遠是變化的,社會組織文物製度也是變化的,就是人性也是變化的。這種永遠的變化,便是永遠的進化。在永遠變化進化的過程中,先王的禮樂製度,前時代的道德觀念,都得適合這個新時代。到了新時代,應該有新時代的法則和觀念,若死守著舊時代的那一套法規,那便是退化。舊時代有舊時代的價值,新時代有新時代的意義。善為政者應該因時製宜,因物順性,萬不可拿幾千萬年前的樹皮穿在現代人的身上,違反這個進化的新時代。對於這一點,他們曾發出很激烈的議論。
當古之事,已滅於古矣。雖或傳之,豈能使古在今哉?古不在今,今事已變,故絕學任性,與時變化,而後至焉。(《天道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