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紈母憑子貴,封了誥命之職,不禁悲感交集,既喜且憂:喜的是自己少年守寡,半生謹嚴飭躬,清白持家,總算兒子爭氣,不負了自己一世心血,掙下這分功業來;憂的是兒子病重,倘若一發不治,下半生卻教倚靠誰去?家裏每日三五班太醫走動,這個說將軍患病之源在於久坐濕地,寒冬涉水,是為“寒疝”,該從肝經著手,以辛香流氣為主;那個說將軍脈象呈滑數,兼有脾泄、便血、腳痛之征,乃是“血疝”,須用酒煮黃連為君,佐以參、術,至泄血則止;另一個又說將軍身子虛乏,且勞損過度,若再泄血,如何克當。那李紈也沒有主意,今兒信他,明兒信你,無論禦中良藥,海上仙方,由著太醫用了一個遍,無奈賈蘭之病隻不見起色。急得李紈無可不可,隻在佛前許願,“情願減自己壽數,但得兒子好起,自己便一時三刻死了也不願的。”
堪堪捱了兩三個月,那賈蘭越發委頓,恰值元旦,不免入朝賀聖,又抖摟著了,回來當夜便發起高燒來,次日不能上朝。聖上聽說,特地命楊提督送來禦藥,賈蘭忙擺下香案接旨謝恩,楊提督道:“將軍之威名遠播,朝野鹹知,萬民仰望,廊廟資為股肱,黎民仰如父母,還望保重金體,愛惜性命如同愛君,方不負皇上重望。”賈蘭磕頭謝恩,依囑服藥。這夜睡至三更,忽聞得窗外梆子聲,也就醒來,昏昏沉沉,隻見母親守著一盞半明不暗的小雞啄米豆青燈兒垂淚,迷迷糊糊叫了一聲“娘”,及李紈趨前問時,卻又不言語。
那李紈隻覺心疼的了不得,問他:“你還是要吃什麼?還是要喝什麼?茶麵,參湯,杏仁,酸梅,一搭兒都預備下了,你口味要甜要鹹?”賈蘭喉間喘了一回,方道:“孩兒不孝,教娘費心了。”那李紈一股酸氣衝鼻,卻強忍住了,笑道:“好個癡心的兒子,娘不為你費心,卻操心哪個?”賈蘭道:“父親去得早,撇下娘半世孤苦,兒子如今又要早去,閃得娘好苦,這個不孝,也就不值得娘為我傷心。”李紈聽了,隻覺心如刀絞,那眼淚便如簷下溜水般,收他不住,忙道:“隻當你出去這十幾年,也見了不少世麵,如何還是這般小孩兒家未經事,略有個頭疼腦熱的,就當是了不得的大事了。快休胡說,倒是睡會兒養養神吧,趕明兒病好了,我再要拿這幾句話問你,看你羞不羞。”
賈蘭閉了一回眼,依舊睜開道:“兒子一生不孝,卻也隻有一件孝敬處:總算為娘掙了一頂珠冠,一襲鳳襖。娘就穿戴起來,讓兒子再瞧一眼如何?”李紈嗔道:“真是孩子話,這三更半夜的,怎麼倒好大張旗鼓的打扮起來?教人聽見豈不笑話?”賈蘭略點點頭,停一下又說:“那你把燈草剔亮點兒,讓我好好看看娘。”李紈忍著淚,果然自桌上拿起燭剪來,剪了蠟燭花,又拔下簪來將燈芯撥了兩撥,那火苗直竄起來,映在賈蘭臉上,燭光跳躍,倒似有了幾分顏色。
李紈看那賈蘭定定望著自己,待言不語的,眼裏滿是盼望,心下不忍,暗想他想看我鳳冠霞帔的樣子,橫豎無人知覺,就穿戴起來,讓兒子喜歡一下又何妨?遂走去隔壁,自箱裏取出冠戴來,不好驚動別人,自己對著鏡子妝扮了一回,也不換袍子,隻在外麵套了石青地子暗花勾蓮紋雲蟒妝花緞麵子湖色雲紋暗花綾裏子的朝褂,一件件穿戴齊整,直掙出一身汗來。及擺弄妥當來至賈蘭房中時,卻見賈蘭已睡著了,半邊被子拖在地上,便伸手替他拾起來蓋嚴,又摸一摸臉上,隻覺微微的溫涼,不比尋常。心裏咯噔一聲,忙探手試了試鼻息,那裏還有一絲氣兒,不覺慌了,忙又推他呼喚時,方覺麵青唇白,竟是死了。
李紈這一驚非同小可,頓時三魂去了兩魄,抽去脊梁,摘去心尖,便連聲兒叫起來,隻管將那賈蘭推來搡去,叫道:“你看看啊,你教娘換這頂戴出來與你看,你倒是睜開眼來,看娘一眼,答娘一聲啊。”又拉起他手兒來搖著,卻覺得那手漸漸的僵起,已是涼了。李紈哀叫一聲,昏死過去。
一房上下早被驚動了過來,見賈蘭死在床上,李紈倒在地上,都慌亂起來。忙的潑薑湯,揉胸撫背,連聲呼喚。那李紈方漸漸閃眼,“啊呀”一聲掙開來,複撲在賈蘭身上,便“兒呀肉呀”大哭起來。眾人一邊哭,一邊勸,又見那李紈頭上身上,鳳冠霞帔妝戴得好不盛重,卻哭得淚人兒一樣,都覺詭異。事後出門尋棺買板,采購紙馬香燭時,不免與人閑話幾句,滿街裏便都風傳出去,說兵馬大元帥年紀輕輕竟然一病死了,誥命夫人半夜裏穿起鳳襖來跳神兒,別是得了失心瘋吧?說得神五魔六的,一時坊間傳為笑談。無須贅述。
且說這寡婦死兒子,原是世間第一等慘事。那李紈哭得死去活來,險些不曾投井。李嬸娘百般勸不住,隻得命家人日夜提防,又親自提了禮盒上門來請寶釵、湘雲兩個。那寶釵正在院子裏給葫蘆灑水,忽見李嬸娘進來,不及見禮,李嬸娘早已扯住袖子哭起來,道:“奶奶可知道我們蘭哥兒去了?我們大奶奶哭得好不傷心。綺兒、紋兒兩姐妹都嫁得遠,家裏出了這樣大事,也不能照管。我又笨嘴拙舌,說不得幾句相勸的話,那些陳腔舊調,他那裏聽得進去?倘若一時岔了念頭,疏了防範,豈不又傷一條人命?倒是兩位姑娘、奶奶去勸勸吧。”
寶釵聽了,亦覺辛酸,不禁垂下淚來,忙招呼湘雲裝扮了,便隨李嬸娘一同回府來。湘雲見李嬸娘帶著禮盒,恐空了手去不好,又順手將架上葫蘆摘了四個,擱在盒裏,一並送回來。
原來李紈如今已經不住在從前那院中了,於興隆街另蓋了將軍府,門前也有兩尊石獅子,軍卒把守。轎子一徑進來,隻見庭宇軒闊,樹木蔥蘢,院裏一尊丈高的太湖石,玲瓏剔透,疏疏幾株桃李,都結了嬰兒拳頭大的果子,砌著磚地,圍著魚池,兩排遊廊自角門一直接進內院裏去。寶釵也不及細看,落了轎,徑隨李嬸娘進裏邊來,先往靈上拈了香,將葫蘆祭在靈前,方進來瞧李紈。
隻見那李宮裁穿著一身青衣裳,麵朝裏躺在床上,聽見人進來,也不轉身,也不理會。湘雲上前低低喚了一聲“大嫂子”,李嬸娘又道:“寶二奶奶、史大姑娘來了。”李紈這方回身坐起,可憐臉上瘦得一絲肉也沒有,淚跡模糊,鬢發皆霜,不到四十的人,看起來竟有五旬開外的一般。見了人,也不知道問候,隻是瞪了一雙眼睛,那眼淚斷線珠子一般落下來。寶釵觸景傷心,同病相憐,早把舊日相待冷淡之事拋到爪哇國去了,一歪身便坐在床榻之上,拉著手勸道:“大嫂子淵博知書,難道沒聽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八個字?蘭兒原有高中之命,雖間中受了些挫折,科舉上未曾取仕,卻到底從武出身,立了戰功回來,反比考進士中狀元更加榮宗耀祖,這便是命;又則他雖年輕早夭,到底也替你掙了這頂冠戴回來,總算不辜負一場母子。倘若如他二叔時,一句話不留撒手去了,也不知是出家,也不知是尋道,死活不知,蹤影無聞,我便想做孟薑女哭長城,卻也不知道該往哪邊哭呢?這樣論起來,大嫂子的命豈不又比我好上十倍?大嫂子若不足意時,我卻又該當如何?”
湘雲也說:“說起來嫂子雖然命苦,到底也還享了幾年福,就是蘭哥兒英年早逝,也總算在嫂子跟前盡過心的。像我自小沒了爹娘,跟著叔叔嬸子長了這麼大,剛尋了婆家,還沒出門,連夫婿是何模樣都不知道就守了望門寡,參商永隔,連死活也不知,可不比嫂子更苦上十倍麼?嫂子若還不能自開自解,我越發該去上吊了。況且我們三個已經如此,想來這世上苦命人兒也還不止咱們三個,難道都該不吃不喝,直要絕食輕生的不成?”
那李紈自賈蘭去了,將鳳襖換了素服,儀堂作了靈堂,直如發了一場夢似。蓬頭垢麵哭了三日,哭累了便昏沉沉的似睡非睡,睡醒了又接著哭,心中除了“兒子”二字更無別事,直至見了寶釵,想起往時疏遠防範之情,忽覺慚愧。這一分心,倒把傷子之情略微稍減,不得不振作顏色應對,因說:“勞你們二位走這一趟,也沒好茶水款待。你們且坐坐,讓我洗個臉,才好見客。”寶釵、湘雲俱忙笑道:“自己至親,說什麼客不客的。倒是大嫂子確該好好洗把臉,吃些點心茶水才是。”
李嬸娘見寶釵不過輕輕幾句話,便說得李紈開口說話,起身洗漱,不禁又是佩服又是歡喜,忙不迭的接聲答應,自去廚房命人燉茶備水,通火弄點心。寶釵倒不禁扭過頭去,偷偷掉下兩滴淚來。
《西續紅樓夢之寶玉出家》這段故事就此告結,前作《西續紅樓夢之黛玉之死》與本書互為穿插,便好比風月寶鑒之正反兩麵,虛實對映,諸看官可拿來比並而閱;至於十二釵正冊中迄今未明結局如史湘雲者,以及副冊與又副冊究為何人,紅樓諸丫鬟與十二官之風流雲散,寶玉歸於青梗峰下所見之“情榜”正文,則請見《西續紅樓夢之紅香綠玉》。正是:
玉寒釵冷楚雲飛,警幻題名胡不歸?
離聚若緣風月鑒,誰將情榜勒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