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西北風卷著鵝毛般的雪片,吹著,下著。整整一夜。風掃雪壓的枯樹枯枝,在風雪狂襲中,咯吧咯吧地從空中斷落下來。黑暗和風雪籠罩著的候旨頭村,萬籟靜寂。雪花隨著透骨的寒風,從仇有才破損不堪,左右透風破房的窟窿或逢間中刮了進來,落在了屋內熟睡著的人們身上。
第二天早晨,曹鋒起身推門一看,嗬!好大的雪啊!山川,荒原,樹木,房舍,全都被渺茫幽深得令人玄遠的風雪籠罩著。沃野廣袤的關中道,簡直成了雪的世界。曹鋒勒緊腰帶,推開柴門,向街道走去。地上的積雪,已近膝蓋。腳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抽出腳來,卻好生費勁。抬起頭來,卻見椿樹、榆樹、柳樹上,已掛滿了毛茸茸、亮晶晶的銀棍和銀條兒;村旁那幾棵枝葉繁茂的老柏樹上,堆滿了沉甸甸,蓬鬆鬆的厚厚的雪。一陣風吹來,樹枝搖晃,銀棍兒和雪塊兒簌簌地落下,玉屑似的雪末兒,隨風飄揚,映著清晨清冷的光。
風,在呼嘯聲中洶猛的刮著;雪,在刀刃之風中猛烈地下著。在初進關中的曹鋒心裏,隻是不知風能吹到幾時,雪能下到何日。
曹鋒一見仇有才老先生沒有起炕,先給仇有才爺孫睡的炕裏捅進少許柴禾,就和梅英清掃起門裏門外的積雪來。天哪!不說門外雪的薄厚,院裏的雪也有一尺厚的了。曹鋒握鍁在前邊鏟推,梅英在後邊清掃。雖說院裏門外積雪所被清掃的地方不是多麼太大,然門外院裏這塊天地的清掃,早已累得他們渾身冒汗了。
炕一時熱得終於使仇有才睡不住了。他一起身,就聽見院子裏的清掃聲。他知道曹鋒兩口掃雪了,忙穿好衣裳走出門來。一見院裏門外清掃一淨,他和孫兒幾月來所背進門的枯枝蒿杆,也堆放得有序。一時心情愉悅。隻見他從腰間抽出煙袋,裝好煙。用火鐮燃著撕碎得毛茸茸的爛套子,壓在煙鍋上,吸了一大口。隨著一串串嫋嫋的青煙,仇有才說道:“曹鋒啊,我們關中硬漢,素來為人耿直誠義。近水識魚性,近山知鳥音。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亂世相逢真君子,老將逼至無怨心。饑荒普天下,隻恨無米春。院內門外淨三分,全拋高才一片心。相識不道心裏語,河南必笑陝西人。曹鋒,老夫我快要歸去了,隻是不知怎樣地感謝你們兩口子的才好!”
曹鋒想到昨夜的事,心裏難受的說:“仇老前輩,您老待不才恩重如山。留救不才一家,勝造七級浮屠。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不才一家荒亂年間拖累了您,您老這般坦誠相待不才,不才我早夠得上知足了。仇老前輩身體這般硬朗,為何這般的言過其實?”
“曹鋒,老夫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隻不過隨便講講。知道嗎?陝西黃土地脈長出一茬一茬的硬漢,愣娃,如同割韭菜一樣,一鐮一鐮長得那麼的迅猛,沒有幾個怕死的。他的硬,就是他所經受的苦難總比別人多;他的冷,就是他在特定時勢所背負著的壓力總比別人大;這種‘硬’和這種‘冷’結合起來,也往往構成了關中硬漢、愣娃他們能夠成功的機會或機遇,總是比別人多。而這一切,恰好是關中這些硬漢、愣娃們生存的原由。曆史以來,有識之士,大都這麼看的,隻不過從未重視過罷了。像司馬遷這樣被人推薦成大事的人不多。要不是史家有那麼‘硬’的骨骼,那麼‘冷’的膽魄,能遭那份辱,受那份罪嗎?其實,從昨晚安葬楊老先生起,老夫我早已看出你的心事來了。你們嫌棄拖累老夫我是不是?唉!不錯,濟人須濟急時無,渴時一滴如甘露。久住令人賤,頻來親也疏。然像老夫我這樣的關中硬漢,寧可人負我,勿要我負人。知道嗎?有道人情薄如紙,通曉世故有幾人?唉!不說了。曹鋒,你倆先做飯去。”
仇有才抽著硬旱煙,沒有幾步,便走到村頭。隻見他向四方一望,又自語道:“風吹東南,風雪漫延;風雪慢遊,太陽出頭。”說著又仰望天空,仔細地觀察了一下風雪的走勢。然後放下煙袋,抬起腳跟,將煙鍋往鞋底一彈,插進腰帶間,走進門來說:“曹鋒啊,憑老夫我幾十年的經驗斷,保不準早飯後,風雪都駐了。人生似鳥園林宿,大限來時各自奔。休怪我無情好不好?自古恩深終有別,夫妻義重也分離啊!老夫我能奈何幾時?倘若高才不嫌棄我老夫,恩報老夫我。那麼,在這樣荒亂的求生年頭,隻求你聽昨晚楊老先生謝世前說的話,將我這兩個孫兒帶上便是了。所剩那一點兒炒麵,權且當作老夫我一片心意了怎樣?”
曹鋒一聽仇老先生這麼傷感而又揪心的話,酸楚的心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仇老先生的好。隻見他扶仇有才坐在門內火盆前,說道:“仇老前輩,大亂年頭,您老,竟如此地放心不才?”
“按說,我的孫兒,理應由我撫養。可我這把骨頭,隻怕在這大亂年頭,折騰不了幾天了。你是相門之後,又是讀書之人,何嚐不曉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必爺奶做馬牛之理?美不美,秦川水;親不親,窮家人。紅粉佳人誰無老,風流皇上也難存!倘若不識真君子,敢將孫兒交親人?不說了,老夫我看中你年輕性善,倘若不中意,不提便了。”
曹鋒一見仇老先生話說到這份上,淚如泉湧。忙跪在仇有才前熱淚盈眶地說:“仇老前輩,不才我應允就是了。隻要我不才大難不死,大爺,想必能衝擊困境。雖未必能幹出什麼大的事情,然至少都能生存下來。”說著,恭敬地給仇有才老先生一連磕了三個大頭。
仇老前輩說的真靈。吃罷早飯,風呀,雪呀的,都一時停了。不一會兒太陽也露了麵。曹鋒出門走到村頭,四野一望,嗬!萬裏江山竟成了粉妝玉砌的世界。樹木枝上積著的雪,隨著陽光,映出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