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1 / 3)

鹹豐年間。二百餘年的滿清王朝如同關中黃土夯的老牆,一天天地消簡垮下,東傾西斜,搖搖欲墜了。陳天柱眼巴巴看著陳家祖業也是天天衰敗。隻見他坐在陳家大院門前石礅上裝了一鍋硬旱煙,燃著後邊抽煙邊想:陳家大院該不會氣數盡了?難道我這“以武強身,以農治家”舉措錯了?他知道,天下如此大亂多變,無論他現在如何努力,似乎陳家大院也很難維持下去。

陳天柱躺在陳家祠堂的隔房裏,閉目思忖:四十年掌家的地覆天翻,陳家祖業似乎在他的手裏再也無有氣色之日了。他明知這不是他陳天柱懶無心計,治家無方。時局動蕩不定,就算聖賢薑尚顯靈出山相助,恐怕也未必振興起陳家祖業來。陳天柱越思越想越覺得陳家大院在高陵縣的這片天際,他已無力再撐起來了。老先人在世時給他起“天柱”這個大名,看來是白叫的了。他不忍心讓陳家祖宗的在天之靈失望,也不忍心將陳家大院掌櫃交給祖上及不放心的弟弟陳天璽,更不忍心不遠的將來,讓陳家大院在高陵縣這塊土地上消失。他想了整整一月,直到病倒床上,總算得出了一個他不曾論證確鑿的結論:陳家祖業的衰落,除了世道擺弄,老天不睜眼以外,剩下的就是他一輩子太誠實善良,太得的本分了。隻重視農耕,不重視教子讀書,忽略以人為本。一句話,吃了睜眼瞎子的大虧了。

陳天柱在臨過世的前一天上午,召集陳家上下在陳家祠堂祖宗像前,振作起精神說:“為使我們陳家後繼有人,你們聽著。”隻見陳天柱揮著顫抖的右手,接著說:“從今往後,陳家無論男女,非得給我讀好《四書》《五經》不行!無論以後世道如何變更,陳家上下,再也不敢出現睜眼瞎子了!時至今日,我在陳家大院幹了整整四十年,沒有大的作為,愧對陳家列祖列宗,對不起陳家大小,尤其對不起幾十年一貫支持我的弟弟!如今我年邁得實在地幹不動了。我宣布,從現在起,陳家祖業交給大家信任的治安兒掌管。”

陳天柱渾身哆嗦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兒子陳治安和族人忙將他扶到隔房床上。他掙紮著把老二拉到跟前,聲音顫抖著說:“治安啊……看來,爸是不久人世的了……據我幾十年治家教訓……咱陳家人不是不勤快,懶 ……也不是空裏吃飛食的人……爸不能眼睜睜看著,陳家子孫一個個沿門乞討,餓死街頭!我知你是個孝子……素來聽爸的話,你聽爸一句話好不好?”

“您說,爸。兒我聽從就是了。”

陳天柱抬起了頭,然後斷斷續續地說:“我死後……你就立馬讓我那心疼的長孫誌宏好好讀書……我知道你心底善良……跟爸一樣的愛娃……要振興陳家祖業……沒有一個讀書立本創業的人……是不行的……”

高陵縣西南崇皇寺,又名納涼閣。是宋、明兩代地方官員與文人騷客,常來參佛拜禪或瞻遊寺院盛景詠懷詩章的勝地。邑人呂楠曾題雲:“寺額崇皇產異香,漢文誕此幸明皇。相傳柏底潘龍窟,正在涇陽與渭陽。”這樣一個在關中曆史上頗具文化含蘊的佛教聖地,終因連年饑荒,,一時佛事蕭條起來。地方明賢、紳士商議,便讓會通大師利用殘垣斷壁的寺院,改辦為崇皇學堂。陳天柱過世後,恰好地方賢達改建好崇皇學堂。陳治安召集族人決定,讓他那天資聰明,又練了一手好拳腳的陳誌宏到崇皇學堂讀書習文。

不知是陳天柱謝世前嘴裏有毒,眼頭殘火,還是上帝早已為陳家大院降下了人才。這個年滿十五歲身材魁梧的陳誌宏,在學堂讀書不到一年,就把個《四書》《五經》背了個滾瓜爛熟。唐詩宋詞創意,很為會通大師賞識。大字小楷,紙墨神韻,超常出眾。可是第二年春,他的同學張富貴結婚以後,就把陳誌宏的整個學習秩序全都打亂了。

一提起張富貴來,崇皇周圍莊戶人家沒有人不知道的。此人自幼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好吃懶做,遊手好閑。張富貴憑借其父張天泰在成都生意大小車輛進來的銀子,依仗叔父張天運橫行鄉裏的霸道,一年時間,就兼並了周圍六百畝土地,修建了偏正兩院大房。趁著天下混亂時勢,雇了六十名年輕力壯的夥計不說,又托人從涇陽,三原等縣古會上拉回了四十頭高騾大馬。不用說,張家在高陵縣西南一方,已是家喻戶曉了。而張天泰的大兒子張富貴就成了遠近聞名的張大少。

其實,這個張大少,就是元末明初,曹鋒從河南逃難關中,繞道高陵地麵地那家“張府”富室高門樓下的後人。

陳誌宏在墊村,張富貴在錢家莊,相距二裏。他們從小耍大,既同鄉,又同學。形影不離,關係實為要好。張富貴長陳誌宏五歲,陳誌宏自然尊他為大哥。張富貴自幼聰明,然卻聰明得狂野,放縱。日鬼搗棒垂,打牌擲色子,樣樣精通。隻是啃不動書本,不學無術。他倆在崇皇學堂同學一年,除了背書陳誌宏不能代替,幾乎整個作業,均由憨厚誠實情麵太軟的陳誌宏幫忙。甚至每次月考,陳誌宏都奈何不得張富貴的苦苦哀求,擲一個答卷紙團過去相助。陳誌宏心裏十分清楚,學堂本是讀書求學聖殿,張富貴卻視它為眼寬極盡狂樂的場所。張富貴家境這麼富有,自然壓根兒不把讀書放在心上。可是,他一天總還能寫出幾個橫七豎八的字來。這點同鄉同學之情,麵情太軟的陳誌宏不能不次次相救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