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們這些年輕人來說,他應該是祖父輩的老作家。以往每與文學朋友談及他,是一種傳奇式文豪的印象,有一種敬慕之情。
他來到西安的那天下午,編輯部的同誌們,將他所下榻的鍾樓飯店的一問小寓室擠得滿滿。煙氣彌散裏,相互毫不拘謹地敘談著,不時被他昂然而風趣的話語而逗得爆起笑聲。聽他一陣娓娓動聽而極富幽默的言談,親切感便取代了全然的陌生,頓使來訪者下決心走入他的文學世界。
他敞著半舊的勞動布上衣,穿一件係背帶的藍布燈籠褲,似一位剛剛打完幾套太極拳的退休老工人。他白發蒼蒼,兩頰紅潤,深沉的眼神和倔強的嘴唇,使人覺得他像一個武夫,一個軍人。時而,他又詼諧地笑著,打起趣來,顯得令人尊敬的慈祥麵孔,流露出一種童心的可愛。
他是那位以長篇小說《八月的鄉村》轟動過三十年代中國文壇的作家蕭軍嗎?
正是。他正不停地吸著工字牌雪茄,談笑風生,坐在我們麵前的沙發上。
這寓室的窗戶外,是古老的鼓樓和雨晴後火雲舒卷的暮天,一群春鳥在旋飛。璀絢的暮色,塗抹在這位七十六歲高齡的老人寬闊的額頭上。
蕭老曾寫過這樣的詩句:七十古稀人未老,桑榆遲暮任蹉跎。此刻,似乎可以看見廣茫原野上的桑榆樹梢,有幾許融人晚晴的美麗。
一根看似沉重的竹節杖不離手,標誌著晚年的時光。可他的舉止、談吐,氣度,並無老的意味,老的景況。他的體格很是粗獷,頑健似青壯年的派頭。
他步入西北大學禮堂,應邀為文科大學生們作專題報告。禮堂早已滿座,後麵的甬道上,甚至窗戶外都擠著熱心的聽眾。他講他如何走上文學道路,講他困頓的童年。他沒有文學世家的家境,按說細胞裏是沒有作家的成分的。在那時的故鄉的小村裏,他也根本沒聽說過什麼叫葉F家。他先是從軍尚武,而後投稿為生,開始文學生涯。沒能拿槍,拿起了筆進行鬥爭,是為了不當亡國奴。求得民族的解放。
六時多,晚飯的時間過了,他還是蠻有興致地解答著大學生們的各種提問。聽眾以一陣陣的掌聲歡送他,又圍在禮堂外的花園邊請他簽字留名。
聽說西北大學係四十年前的東北大學,剛才講課的禮堂是張學良資助所建,他很是感慨。對於故土的眷念,牽起滄桑輾轉的記憶,他有幾分沉吟了。
翌日,他又在人民劇院,為《長安》青年寫作講習所的學員講學。整個劇場,容納有上千名聽眾。先是一片肅靜,而後則是如潮的掌聲和笑聲。他講多讀、多寫、多觀察,循循誘導,深入淺出。時而有警句流響,時而有趣語橫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在弓著背脊,扶著學步的孩子。
在他的女兒蕭耘代他講完美國和新加坡之行的觀感後,他又坐到麥克風前來,毫無倦意地解答聽眾提出的上百個問題。這時候,他講演家的天才得到了顯示。機智與敏感,豪爽與活潑,廣博的見識與多姿多彩的神態,賦予會場一種熱烈的氣氛,令人激奮、深思。而一條似乎可以窺見的文學之路,以它艱窘而偉麗的性格,從文學青年的腳下直伸延到遠方。
回味他那洪亮的聲調,語音剛旺,中氣有力,不正蕩溢著青春的旋律!
他在尋找自己的青春,尋找四十多年前留在古城西安的那些足跡。
湖光瀲灩,柳絲飄拂,秋千上正蕩起少女潤朗的笑聲。這是蓮湖公園。除公園的東門那磚拱的門洞依舊之外,園內的一切已非往日了。那個遙遠的傍晚,他曾在此園散過步,看見過黃昏裏的殘荷與飄忽的小舟。記得是有一處臨湖的奇園茶社的,已記不清是否品過茶味。
他當年西北戰地服務團的舊址,是西安女子師範所在地,今日已是青年路小學了。
那年,他從山西渡黃河奔赴延安,是準備轉道去五台一帶參加遊擊戰爭的。適逢丁玲、聶紺弩同誌,約他參加西戰團來到西安。
他記得這個院子很空曠,有幾幢平房,後院是蒿草淒迷的窪野。許是在這裏,他與蕭紅雙方同意而分手。之後,去了蘭州。
眼前,已是一所潔淨美麗的校園。陽光的微熏裏,有蝴蝶結的蕩色和充滿陽春清馨的少年時光。他於是很豪爽地笑了。他在七賢莊八路軍西安辦事處流連忘返。那是另一次來西安,與舒群等同誌自重慶轉經這裏上了延安。記得門前也一片荒蕪,間有菜畦。住過兩宿後,化裝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