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黃土高原的窯洞裏長大的,之後進了西安,又去了海南島八年,快五十歲的時候重返家土。向往遠方,是我與生俱來的一個夢想,而真的抵達遠方時,又盼望回到最早出發的地方。曾作過一次西歐的遊旅,匆忙的腳步,短暫的居留,體悟的是一種生活在別處的心境的尋覓。為了回歸的遠離,似乎是相悖的,卻又親近於生命的本源。現在,我靜靜地坐在家鄉的窗前,回憶西歐之行的日子,它讓我妥帖的不隻是行,而更是居,一種詩意的安居,一種可以聽到脆響的精神的生長。法蘭克福的晨雨,是最爽快的早安的問候。車輛和行人很少,假日的城市還睡眼蒙嚨,一對早起的老人牽一隻狗,悠閑地走過街邊的樹陰下。二戰時這裏的建築遭到毀壞,所見到的摩天大廈,粗石基座,玻璃幕牆,集中世紀與現代風格於一體。在一條小街裏,可見四層高的別出心裁的建築物,即一代大詩人歌德的遺跡所在。植物草木,還有藤蘿,極鮮豔的紫紅色的絮狀的花,綴在占老粗樸的外牆壁上。入門很普通,如一農家門庭,有小院,一兩棵樹,一螳草叢,陳舊的石椅,還有童稚形象的雕塑。那位詩才橫溢、激情澎湃的大詩人,曾經居住於此,揭示自尊自強精神的《浮土德》和渴望個性解放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作為人類文明的寶貴財富,從這裏走遍整個世界。故居牆壁上的主人浮雕,冷靜而平和地望著我,目光穿透了久遠的時間。內室是一層層的灰色石階,鐵鉤的扶手。一屋為壁爐,火似乎還在燃燒,有木炭氣息。詩人就坐在那把古舊的木椅上,在醞釀詩句。有不少收藏瓷器、銅器,大多為炊具、餐具和器皿。書屋牆上掛滿油畫,書籍磚頭一樣豎立著,還有手稿、照片、剪影、鍾擺,陳舊而耐久。來訪者的腳步已把木地板磨去許多,吱吱的響聲靈魂一樣讓人發怵。想買幾張歌德故居的圖片,因一時找不到零用馬克,終是空手而歸,而一種無名的煩惱不僅於此。
海德堡則是一座久遠的古堡,殘垣斷壁的山巒下,是哥特式樓群的現代小城。小樓高低錯落,樹木掩蔽,碎石鋪路,街巷環繞。居住在這裏的人們,有曆史文化的背景,有優美的自然條件和生存環境,是讓人羨慕的。萊菌河的支流從腳下流過,遊船華麗,樂曲美妙,對岸沿河而築的豪宅民居,也疑是仙境了。這些精美建築大多是紅頂的別墅,與蒼翠碧綠的山巒融為一體,構成了綿長如詩的畫屏。雨果曾住在這裏,書寫過動人的篇章。榮格爾的故鄉在這裏,他寫的那篇狩獵的散文很妙,冬日森林的景色似在眼前。據說海德堡的運氣還在於二戰時是美軍指揮部駐地,它的典雅和美麗才免於戰爭的創傷,而延續了和平的景象。
在途經波恩、科隆到柏林的路上,可以看到森林和牧場,油綠的麥田和一幢幢尖頂的紅房子。一路上,遇到的大雨小雨無計其數,忽兒酣暢淋漓,忽兒陽光燦爛。向導朋友說,這兒無旱地,也無水澆田,完全靠天吃飯。上帝給了一塊寶地,風調雨順,植被翠綠。更新鮮的是在杜塞爾多夫的高速公路橋下,看見了幾隻野兔在悠閑地玩耍,如鴿子牛羊一樣.與人類共處。這番天地,有原始自然的回歸,有宗教文化的皈依,也有現代文明的顯現。這難道是尼采的僅有一群羊,而沒有牧羊者,抑或是海德格爾的詩意的安居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