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醜這一生聽過很多故事,大多已記不起來,還有許多忘了細節隻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唯獨有一個故事始終記憶猶新。也許是因為這個故事與他有著血脈般的關係,也許是因為這個故事他聽了太多遍,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這個故事就像烙在馬屁股上的印記一般,清清楚楚,想忘都忘不了。
這個故事一共分為兩個部分。上半部分說的是自己有個祖先,名叫勾踐,有一年跟吳國打仗打不過,敗了之後吳王要殺他,於是勾踐就裝瘋,還哭著喊著嚐吳王的糞便,以示對吳王的忠心。如此過了三年,吳王見勾踐滿忠心的,不過也可能是因為見勾踐貪生怕死,為了活命連糞便也吃,不足為慮,便把勾踐放回越國。自那後,勾踐有榻不睡非睡在柴火堆裏,有美食不吃餓的時候添一添膽汁,終於以三千鐵甲吞並了吳國。故事的第二個部分說的是另一群祖先,也是因為打仗,這次的主角換了,不再是吳國換成了楚國。越國打不過楚國,國王也叫楚王殺了。可是祖先們不願受楚國的統治,傲氣十足的上了船,漂流直下,到了現在的‘閩越’又開創了一個全新的國家。
小時候,父王經常給他講這個故事,講完後告訴他兩個道理:一個是要有誌氣,一個是要有忠心。長大後,和親戚朋友們在一起也常會說起這個故事,談的還是誌氣與忠心,互相鼓勵,要學當年祖先不伺二主的忠心與三千鐵甲吞吳的誌氣,把‘閩越’從‘南越’的陰影之中擺脫出來,把‘會稽’這片越國故土奪回來。
受這個故事的影響,駱醜以為,當暗示出弑君這個想法後,那些王親們,那些大臣們,那些從小被這個故事所熏陶的人們,一定會反對,一定會對駱郢忠心耿耿,並拿出北擊大漢南打‘南越’的誌氣,事情將會很難辦。所以,他將自己的心腹全都叫來,並且把地點安排在‘香流人間’,籌劃一旦遭到堅決的反對便使用血腥的震壓。可是,讓他想不到的是,所有的人都同意弑君,沒有一個人反對,究竟是如今的人沒有了祖先的那種誌氣忠心,還是因為夾雜著其他的什麼原因,他想不通。從閣樓到大堂,腦子裏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就是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此時正是亥時初刻,大堂裏的客人很多,見到駱醜後紛紛起身行禮,口稱駱親王,問著好。不知怎麼搞的,駱醜很想笑,一想到明天自己搖身一變成為大王,這群在今夜還稱他為駱親王的人臉上出現複雜而奇怪的表情他就想笑。不過,他忍住了,黑繃著臉,甭管認識不認識的,一一回了禮,領著趙遷出了‘香流人間’的大堂,經過一條僻巷,拐了進去。
“知道我獨叫你出來什麼意思嗎?”駱醜壓低著嗓子問道。
“知道!”趙遷點了點頭,道:“您準備用什麼刺殺駱郢?”
用什麼?這是一個問題!駱醜身為親王,又是駱郢的親弟弟,享有掛劍晉見的特權。但駱醜掌管著全國兵馬,卻沒有懸劍的習慣,嫌那東西沉甸甸掛在腰間十分的別扭,不方便。以前進王宮不帶劍,今天去王宮卻帶了劍,這不是明擺著告訴人自己有圖謀嗎?
駱醜眼珠子轉了兩轉,瞧到劉遷腰間的劍,道:“把你的劍解下來我試試!”
劉遷把劍解了下來,駱醜拿了往袖子裏塞,劍有點長,塞不進去不說,在袖子裏鼓鼓囊囊的,起不了一點隱蔽的作用,隻要不是瞎子都可看出那裏邊藏著東西!
“小將家裏有把精致的匕首,要不跑回去給您拿來?”趙遷接過劍又掛回自己腰間,道。
“時間跟不上了,何況你辦的事情還多呢!”駱醜道:“王城裏的兵馬,你能控製多少?”
“八成往上!”趙遷道。
“讓自己信得過的將領把守四座城門,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你再親自帶一隻精兵,藏在宮外等我,一個時辰之後我沒出去,說明已將駱郢刺死,你率兵馬上接管王宮防務。一個時辰之內我出來了,說明事情沒有成功,咱們帶著兵馬再殺進去!”
駱醜壓著嗓子道,話音剛落,有隊巡邏的士兵從街道經過,聽到僻巷裏有動靜,帶隊的屯長舉著火把朝裏邊怒喝一句:“誰?”
“我!”駱醜道,領著趙遷朝巷口而去。
“你他媽是誰,我怎麼知道?報上名來!”那名屯長喝道。
“大膽!”趙遷已衝了出去,一個大耳光扇在那名屯長臉上。旁邊的兵卒見了,挺矛就要往上圍,借著屯長手上的火光看清打人的是右將軍劉遷,又都把矛收回,往後退了兩步,心中暗道一聲:“屯長這次麻煩大了,竟敢罵右將軍!”緊接著,裏邊又轉出一人,兵卒們更加驚愕,有幾個膽小的小肚子的都打起顫,暗道:“屯長今天算是倒了八輩子的大黴了,罵的原來不是右將軍而是閩越的第二號人物——親王駱醜!罵駱親王他媽等同於罵‘閩越’大王他媽,這該如何收場?”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不用趙遷再扇大耳刮子,屯長已開始自己扇了起來,用力也真夠猛的,兩三下嘴角已扇出血來。
“算了,所謂不知者不罪!”駱醜製止屯長繼續扇下去,眼睛卻盯在屯長左手持的矛上,道:“把你手上的矛取來我看!”
那名屯長心中一驚,以為駱醜生氣到要用矛當場刺死自己,哆哆嗦嗦的把矛遞了過去。把矛交到駱醜手上,屯長就將眼睛一閉,直愣愣的站在那裏等那一刺。等了一會見無矛刺來,睜開眼睛再看,隻見駱醜把那根矛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顛來倒去再看看,心中頓感奇怪,也不知駱親王怎麼對自己這根普普通通的矛如此感興趣,翻來覆去的看個沒完沒了。
“趙遷,把你身上的劍拿來用用!”駱醜道,拿過劍在矛上比劃了一下,在矛頭下方五寸左右的地方砍了一下。把矛頭斬下拿在手中,將矛身交給那名屯長,道:“你們繼續巡邏去!”
“遵令!”屯長拿著沒有矛頭的矛,給駱醜、趙遷各行了一個大禮,滿腹狐疑的帶隊而去。走出裏許路,還是想不明白,駱親王砍下一段矛頭是什麼意思,不過心中也暗暗高興,手中矛沒了頭總比自己沒了腦袋強多了,不再多想,帶著隊巡著邏。
矛頭也就一尺左右長,駱醜把它藏在袖中誰也看不出來,與趙遷告了別,一人來到王宮門前對守門的郎官說有重要軍情向大王稟報,讓他趕快通知大王。郎官不敢待慢,把駱醜請到屋裏歇腳,自己屁顛屁顛的往內城趕。到了內城門口,又讓當值的太監去通知總管,等了片刻,總管太監來了,郎官於是把駱醜有急事通傳的事情講了。
平常裏,駱醜從來沒有這麼晚找過大王,太監總管心想壞了,一定是前方戰事出了問題,讓郎官稍待,一溜煙的去通知駱郢。駱郢新近剛得了個美人,早早的擁著美人正在床上瞎搞,聽到門外太監總管說駱醜有軍情大事要報,也無心瞎搞下去,一邊穿衣,一邊道:“快傳!”
駱醜向裏進,駱郢往外迎,兩人在走廊上碰了麵,突然,駱郢感覺駱醜有點不對勁,一種很強烈的感覺,心中咯噔跳了一下,離駱醜還有四五步遠停了下來。駱醜見駱郢停下了身,也就停下了身,行了個大禮,道:“大王!”
駱郢說不出駱醜哪裏不對勁,眼前的駱醜還是天天見麵熟得不能再熟的駱醜,可自己的後背沒來由的發涼,心‘呯呯’亂跳不止,繼而發現駱醜看自己的眼神不對,以前都是直視自己,今天眼神有些飄忽閃爍,似乎還帶著點其他的意思,於是笑道:“弟弟今天怎麼了,為何如此看我?”
入王宮之前,駱醜一點也不緊張。不僅不緊張,還有一種‘山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的躊躇滿誌。不就是殺個人嗎,與殺一隻雞有什麼區別,而且隻要殺了這個人,帶來的好處可謂無窮無盡,受這等好處的刺激,他反而有幾許期待,幾許衝動,巴望著能夠馬上見到駱郢,然後一矛刺死。
可當真見到駱郢後,駱醜突然緊張起來,緊張之中還帶著些許不忍。
駱醜所以會緊張是因為父王死後駱郢便成了掌管‘閩越’生殺大權的大王,他駱醜的地位雖然也是極其尊貴,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自己的性命終究在駱郢的手上握著。經年累月之後,每天在心中提醒自己不可走錯路踏錯步,否則極有可能被駱郢誅殺,這就養成他一見到駱郢就會感到害怕的性格。不見駱郢時,他能把駱郢殺一千遍一萬遍,想怎麼殺就怎麼殺。一見到駱郢,他就被駱郢身上的那股‘王勢’震住,忍不住緊張起來。
至於不忍,是因為想起小時候兩人一起玩鬧的快樂場景,想起自己被別人欺負哥哥幫他打將回去的種種小事。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要放棄刺殺駱郢的打算,不過那僅僅是一閃而過的念頭罷了,為了能夠登上王位,在心中嘀咕不殺駱郢‘閩越’便會滅國這句話,很快又堅定了刺殺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