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問予曰:古人之詩傳至今日者,大底屬高貴者居多;若平民之作,即工而獲傳,亦必附於貴人之後。所以今日新學家,謂國詩均屬貴族產物,而一般濫跡風雅者,又往往借此為攀援利器,以實其言。由此觀之,詩之為值益可見矣。豈古時民間製作傳者少乎?抑高貴大人之詩果無足道歟?先生尊詩而重國體,對此宜作何解?予曰:否。詩乃平等法,決由民間創造,不以地位高下論也。顧亦不限富貴者流,不過地位高工詩者少而易傳耳;然必真工者始傳之遠。若孤貧之士,能詩者自較貴之為多;然取之不多,用之不宏,真好者亦不數見。若有鴻篇傑構,亦斷不俟貴人而傳,而貴人往往爭傳之。此種原因,實因我國曆朝皆右文之世,文字優美者,無不見貴於朝。儻非廢棄中途,亦無不見貴於俗。今之新文人得其形似,遂誤視為貴族文字,豈不知歐洲十九世前,無論何國,均以文學為唯一生命,往往一編甫出,價奪公卿。而科學之興,亦基於此。此雖由在位者提倡之力,實亦舉國民氣所鍾。蓋上無倡者,下無由興;民無作者,則上亦無由倡。要之文藝一道,真賞不虛,直接國民之精神,斷非權勢所得參與。作者未必即欲其傳,傳者亦不自知其所以傳。蓋亦作者自作,傳者自傳之而巳矣。
或曰:近人如胡適之諸君,提倡新體解放,已將前人五七言古律諸體一概置諸不論;而先生仍作五七言,將弁髦其學說耶?抑別有他說以自伸奧衍乎?曰:皆非也。胡之新詩,非胡自創之。當今歐美學者均倡自由詩,解放前人一切束縛。而胡歸國後適逢國變,將順潮流,故亦力倡新說。就詩之本源論,胡君之說是也。詩之本質尚離文字,何況區區五七言。有新體解放之說,學者始知作詩之本能。否則浩如煙海之陳篇爛語,堆砌滿紙,以此雲詩,詩亡不更速乎!胡君雖主張新體,乃借新體作後來真正國詩之發軔耳,非謂五七言不成詩體也。就胡君之意釋之,既可任意發揮情趣,又必專專學步於過去之五七言者,其事倍難,而成功尤不可期,不若一例解放為佳。故其同人中,亦有詆斥白話詩而勸學生攻習舊詩以養才識者,固不盡如胡說。否則陳腐雖去,而亂談瞽說,又遍塞士林矣。總之作詩不拘何體,皆能見諦,但不可無體,新詩亦詩體也。吾之所以仍作五七言者,殆欲於難中就易。倘令我改作新體者,正是易中求難矣。所謂難中求易者,吾得古人之消息較多於青年,詩體不能加予以束縛。不於易中求難者,予於新詩之體裁構造形式上多費一番工夫,即於吾詩之本能上多一妨礙也。以詩之實質論,予與胡君之誌本無不同,但胡狡獪而我誠實耳。
詩之聲出於辭,辭發於意,意根於心,故詩者心聲也。若詞家則依譜填辭,辭出於聲,意會於辭,而心聲不可見。然聲之長短高下宏纖曲折,亦自能隨作者心意而曲肖之。善此者亦可到至處,但究竟為聲所縛,拘滯形式,方之詩歌,終有一鴻溝不能越過。非關工力,實因擬像多耳。若作者不依舊譜,任意構造,即與詩之長短句無異。顧長短句要有真氣盤互,詞則不須,結果必成為非詞非詩之怪品。儻再不限韻,又不成聲,即等於劇本上說白之詞,所謂國詩恐不若斯之簡易也。須知詞之成立,本由長短句而來。天然妙好之辭,所謂詩人偶然得之者,後人就聲勢立為不變之譜。然長短句排列之格式,至無窮也,則譜亦無窮也。假令作詩者臨時造譜,其事固難,而實無當於作詩之旨趣。與其費無用之探索,終不成為詩,又不成為詞,莫如嚴格區分之無譜者詩,有譜者詞,猶為當也。詩之有四五七言,元音之節奏也,非譜也。三言促,九言長,四言莊重而不靈,宜於古樂分章奏之;八言即兩句四言,尤重滯,六言亦然。然則最適於作詩之用者,孰有善於五七言乎。五言比四言隻多一字,雖仍莊重而靈便多矣。七言比六言多一字,比八言少一字,辭氣已能暢達。故五七言者聲數也,非字數也;節奏也,非律縛也。單音文字之國語固有如斯之結晶體,可以寄詩聲,可適詩人絮意修辭之用,不必與自由詩較量短長,亦不必與詞家強分優劣矣。
五七言格(謂古體)在國詩上占有優勝卓越之地位,不僅曆史上之關係,實由語言文字之性質使然,前已略論之矣。今之學者所最不滿意而以為束縛思想者,要不在五七言之句格,而在句句用五言或七言也。此亦未嚐無理由,蓋句句同樣,似無作者自由之餘地,而實大謬也。詩未有無形式者,英國詩形式甚多,我國詞曲亦然。作詩者既不能離形式,而又生造一形式,則莫如仍以五七言為標準。束縛僅此一項,固所以限製詩人之流情,而又能促成詩之整個精神、整個韻味。無斯二者,終不成詩也。而此兩種格式,亦剛到好處,不放亦不拘,作者可以運轉詞華,回翔情誌,此惟我國語中饒此性質,英美詩殆不如也。長短句則七言之變體,仍屬七言部分,古人亦多為之。要無妨於詩之整個精神與韻味可矣,非獨立體裁也。“英雄欺人”一語,阮亭之言,至今猶可味也。
近人說詩常以主觀客觀對待立論,未嚐不明晰,但亦就詩之品類加以界說耳。實則詩之真際,厥在主觀。我國自漢魏以來早經發達,西人才萌蘖耳。客觀詩重要者為樂府,後世詩人亦往往因襲舊製,創立新調,顧精采已不及古詩之多。史詩除所謂《焦仲卿》、《木蘭詩》外,更是絕無僅有。至於劇詩雖多佳製,而去古愈遠,淫哇雜進,固不得與真詩並列。蓋所謂主觀詩者,必能表示詩人個體,而詩之價值亦因其人。所謂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不可者,已將詩之一藝借重於作詩之人。必如是而後詩道始尊,詩學乃可得而論。魏晉後著名詩家,大都出於學者,其人其學足法,不僅其藝足稱也。故有因藝而其人傳,亦因人而其藝乃傳。我國詩教之轉移如是,否則玩物喪誌,亦學者所深戒矣。就實際言,所謂詩者,獨有主觀,此外皆其支流餘裔也。當清末時,士夫已有醉心歐製者。黃公度作樂府新曲,學者都傳誦之,格調雄偉,頗類軍歌。後繼者乃無聞焉。此亦屬客觀詩,而偉麗實非前人所有,亦時世造之。然猶不適於學者研究諷誦之用,況其他乎!今之學者專就形式立論,鮮有潛心於古大家之製作洗滌心神發揚誌氣者。動必以西人為法,而於單音文字之體勢,詩教之源,一慨漠然置之,殊可怪也。
歐洲十九世紀以來,學術思想迥異古昔。我國承其波,馴至今日,尤為奇幻。學者拘於一曲,不見大方,鮮不嗒然若喪者。顧曆世千年以上之國語尚在,十七朝之詩統猶存,此種文藝,固已卓絕人寰矣,況其間偉人哲士,學業勳名,炳炳麟麟,昭然史乘。詩之一藝,實能引發國故,鼓舞民風,亦今日我國學者應有之思想也。但又不徒矜持一國之文明,拘拘步武前人,依傍門戶。先當置身於世界之廣場,放大眼光,拋棄從來詩人惡習,然後探元索隱,擇術立言,性情之餘,兼通利濟,則藝之為用,亦何嚐不宏。如必效兒女呻吟,方成絕唱,或則謂雕蟲篆刻,壯夫不為,抑又過矣。
自唐宋以至清末,詩人之集多如牛毛,詩人亦等於瓦礫。新學家既難其格而畏之,複驚其多而賤之。無怪也。顧印版之作雖多,而真詩仍是代不數人,人不數篇也。詩教未嚐一日熄,時近則作者之名未滅,流通之籍尚存,多無足異也。但詩之本身,自有萬劫不磨之高境,始終一貫之真傳,初不因爛紙陳篇,稍貶其價值。佳篇偶爾一見,正賴有此萬紙之流傳,作者如林,乃克造成絕群之偉製。宗支蔓衍,應時遷變,神奇化為腐臭,腐臭複化為神奇,詩之進步,殆如此也。此豈淺見好奇之士所能共語者哉!不俟其徐化,而假手於急就之章,無異絕其根株,而望萌蘖也,焉能絕之哉!
詩在我國學術上是進化者,後勝於前,毫無疑義。前人每教人學古,又教人超俗者,亦未嚐誤。學古乃多識前言以畜德,非謂今人必不及古人也。詩本是超俗之物,學古人正在此處。至於詩之進步,是專就取材言。其經過之時代斑斑可考。周人以詩為教,詩與諸經並行;至漢始有詩學,而五七言亦同時繼經學而大興,顧所謂詩人者枚、傅、蘇、李外,尚屬寥寥;建安以後,詩人始盛,詩派益多,然無所謂詩家也;至唐宋乃有大家,專家之詩動至千百篇,汪洋恣肆,包眾有而各自成派。此國詩進步之大概也。顧詩之為物,依世法而立,與禪家相似。周詩時代,同時有大家庭禮教製度,而詩亦成為禮教時代之詩。秦漢時,諸子百家大騁辭說,詩亦變而為楚詞。漢人辭賦宗之,乃於詩外別成一係,而同時詩亦帶楚聲。厥後莊老學說盛行,浸至魏晉,清談遂為詩人之幹,至此詩界新辟一塗徑矣。嗣後陶公以田舍一派,卓絕後先。所謂“莊老告退,山水方滋”者,陶公實開其端。而同時佛學已大昌於我國,一得之士,終不能出其範圍。故六朝以來之詩人,又開一新塗徑矣。當佛老時代,文學界之詞賦仍行,分流為駢體,華辭雋旨,俱足以粉飾詩界,詩至此可謂取精用宏矣。唐以後文一變而為八家,儒釋道三教並行,詩派之多,前古未有。至宋儒以性理代佛老,影響於詩者益大,自是重主觀,言意境,詞曲亦於斯時寢盛,割詩人一席,如漢賦然。自是詩聲之趨勢,大變前人,聲病之後,繼之以放,而元陸諸家並興矣。降至明清,詩人均不出唐宋二代範圍中。清末西教東漸,科學勃興,詩之地盤,自當有一番變化,無足異者。要之詩依世法而立,曰詩教也,詩學也,詩家也,莊老也,性理也,辭賦也,駢文也,詞也,散文也,皆詩材也。茲後科學之入詩,亦理所當有,英國沙雷早開其端。但我輩須知詩之為物,自有其特性,決非以上各類之所能拘束。獨來獨往,今古一聲。縱複萬國不同之語言,萬世不知誰何之物質,此物依然潛在,且愈進而愈精,可斷言也。
舊詩人所謂詩之分類、詩之作法、詩之功用,均就其一身之經曆或一時之風氣為言。說雖多方,但適怡悅,要不可據為典要。若新學家所雲詩之起原、詩之定義、詩之原則等名詞,亦不過集古人成語,借科學方法分析,次第之而已。學說愈多,去詩愈遠。至於教人作詩之法,亦自不可少。我國隻有根本學術,無良善教本,不獨詩為然,而詩尤甚。無已,隻得采取歐美學說,加以我國已往陳績而條理整頓之,庶幾便於初學。惟不可將此等書作為詩之命脈,蓋詩之真諦在國語,而價值則在其他學術。故山歌野語,不得據詩人之席;徒事藻績,亦不得進詩人之堂。故凡關於詩之品評、論說及其事跡,不過學術之一端,初學者不妨涉獵證明,工夫所至,視為詩典可也。
校生某,學作詩而苦無善本資探討。予告之曰:書本之用有限,近人著有《詩經學》,古詩之源流略具矣。《詩學大綱》是新書,而引證舊說最富,可供流覽。《詩學指南》雖為初學說,而取材精當,要是善本。美國人所著《詩之研究》,近有譯本,關於詩之理想亦新穎可觀。惟此等諸書,均屬智識問題,非詩之本身問題。若欲作詩,則此等書都無用。作詩第一義要從修養起,次則多讀前人佳作,工夫先做,作詩時無工夫可言也。有固定書,有流通書;有經常書,有應用書。今人所著書,大抵流通應用之物,書商也;其文字,書工也。根本固定之書,為古今所不可少者,書中之農也。唯詩亦然,要自能生產,自生之,自鬻之。工雖不良,行雖不遠,無傷也,本源立矣。
詩有別才,非開學識,前人既言之矣。然非有學有識者為之,詩雖佳,可興觀者少矣。此學者之詩與詩人之詩之所以分也。但與其分而二之,不如合而一之。曰詩必出於學者而後工,如是則詩有學處矣。雖然,所謂學詩,依然其跡精到處仍無可學,亦無可教。譬如馳馬射矢然,發矢者人,所中者鵠,而馬行勿顧也。弓也,矢也,皆學也;鵠也,馬也,皆識也;馳馬者應之以心,瞄之以目,縱之以手,皆才也。馬疾行而人中鵠,乃詩也。弓、矢可習,鵠、馬可擇,而一時之心手目不可得而言傳也。馬調矣,弓矢良矣,並得之於心,得之於手與目矣,中否尚不可知。而馬行之疾徐,發矢之遲速,均在射者一瞬之心目中,自覺之。力到而不中者又往往矣。當此飛騰瞬息之中,萬緣畢集而偶一中,射者樂矣;而屢屢中,觀者驚矣。於是學矢者來矣。所學唯何?弓也,矢也,鵠也,馬也,學識備矣;心也,目也,手也,才全矣。而此一瞬間之獨覺,亦終於不可傳而已矣。吾故曰:有學處非學中。孟子之言曰:其至,爾力也:學力也,識力也,才力也;其中,非爾力也,詩自中之也。
詩出乎“空”、“有”兩界。有情識,非空也;無窒礙,非有也。情以經之,聲以緯之,文以出之,作詩之能事畢矣。詩不可說理,故哲學非詩;不可解剖分析,故科學非詩。質言之,既不到形上之道,亦不麗形下之器。可以悅目而非繪畫,可以悅耳而非音樂,可以思考而不落言銓,一切形器不足喻也。可以默會而不由了解,可以警惕而非關遏抑,可以諷勸而無俟多辯,道力不足論也。無用之用,亦偉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