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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人亦以音樂繪畫喻詩之美感。音樂之美屬耳覺,繪畫之美屬目覺,詩之美不僅屬耳目,兼屬心意,固也。予謂樂以時間著,畫以空間著,詩則兼而有之。詩之時間,節奏也;空間,影像也。而真詩之節奏及影像,均不屬物體,而屬於作詩之人。詩之影像,即作者之靈魂,其節奏亦即其人之音響。(學者多以五七言古詩為無聲律,獨律詩有之,不知沈約之發明四聲,凡詩皆然,律體特其模形耳。)西儒之說,尚近科學,予則竟以詩人說詩矣。

昔人雲:詩者誌也,持也。(劉熙《釋名》)此音訓也,即子夏“在心謂誌”之謂。“誌”必賴於持,故又可訓為“持”。予為補訓之曰:“詩,事也,誓也。”詩必有為而作,無事不必有詩,故曰“事”也;詩中之言即其人之言,根於心,發於情,成於聲,不啻其人之自誓,故曰“誓”也。世間之誓在信他,詩人之誓在信已,信而有誓,非持誌而何?

或曰:詩之為用,可得聞歟?曰:詩無用。曰無用胡必作?曰:宇宙間固有無用而不得不作者。落日照大旗,東風吹野草,作也,用何有焉?雨中果落,鐙下蟲鳴,誰作之而誰用之?天之遠也,作蒼蒼然;星之高也,白晶晶然,不知其用何在也。如有作之者,用即是作者之用,他何用焉。且詩不可作,而詩人自有詩,不得以無用而咎作者。向來詩界有一種惡習,不但下品詩人假詩為幹進之階,且學詩者及評論家亦往往為藉此標榜之具。故真能作詩及真能讀詩者,亦不多見。其胸中橫梗一名心、榮譽心,甚至利祿卑汙心,如何能作得好詩?又如何能識得好詩?其原因在不知詩之為物,本不是世間物,是比世間高一等之物。但亦不是出世間物,是在世間背後之物,西人所謂背景是也。要言之,是無世間地位者。不明乎此,而但以世間美好之物當之,則種種名利之見,隨之生矣。顧此物亦非絕無名利者,名利自名利,作者更無容心,識者亦絕不重視。世間學術上原有此美,隨境地而轉移,治世有太平雍和之美,亂世有偉大高華之美。富貴之美,寒儉之美,勞苦之美,閑適之美,淒惻之美,沈雄之美,審美者均能一一描出。然無論若何種性,美之分量不殊。既無高下,何分軒輊?不明乎此,則見有優絀、利鈍、升沈、得失、哀樂之不同,而行藏、趨就、進退、取舍種種濫說,紛然起矣,說詩、學詩者不能免此因也。最可惜者,作詩者或亦不能澹然忘之。何耶?詩本是退一步說話,惟退至若何程度始說,則各因其時,而決非熱烈營生計者所得藉口於風雅,而別有希冀可言也。作詩者但不犯詩人本位,文字並無限製。諷人對物,意所欲言,則言之可也,窮通利害,何足動其毫末哉!詩在環境上是退後一步說話,在學業上是離開一步說話。研究學問時,無詩可做也。非無詩也,無好詩也。今之學者以科學為職誌,科學雖是萬能,然未必能入詩。而真正精於科學者,亦必可轉而為詩人,其詩亦必奇工,可斷言者,所謂離開一步說話耳。如精於名數之學者,當其分別名實,考驗原代之時,其符號圈點之中,詩無一字可為立足之地。同一玄學也,彼之玄在刻意,而詩之玄在抒情,心理絕殊,詩不寓焉。但一旦脫離習縛,看花走馬,吟興忽生,則前此精刻過人之腦想,必盡量輸入於五七字中,而成為細組,其美亦必逾恒美,誰謂名數枯稿之學去詩遠耶!又如精於形氣物理等學者,當其試驗聲光之速率,水火之原行,詩不能占其時間之一刹那,空間之一隙罅。蓋物理之分量有定限,詩之分量無定限,手法不同,詩亦無與焉。苟使篤好此諸科之學者,暫置嚴密之心思,陶寫片時之愉適,則前此之物情糾繞,試術變化,又必一一窮形盡相,輸之於此五七字中,而呈一種灼麗煌之怪物,然則物理學家,一變而為詩人,可也。故在科學界談詩,即不當以詩為本位,而仍以科學為本位,於是有美術家之詩,政治家之詩,教育家之詩,哲學家詩,物理學家詩,名數學家詩。以此推之,顧論詩之價格,仍在諸科之上,而決非科學所能擬議者也。

人未有肯盡棄世好而為詩者。既不能離世獨立,故詩之美,亦必有所製限,否則當有奇情怪美、絕世驚人之偉作出現於世。大抵求智識必須入世,求真美反在旁觀。如光之射物,響之應聲,反映之聲光,必較本體為尤美。詩亦如是,旁觀則知之至,言之真,取之近而譬之遠。語猶人語也,而平俗之說弗能至也;聲猶人聲也,而咿擾之響弗能效也。有韻節使人步趨焉,而非韻節;有文字使人摹擬焉,而非文字。同此意理,而過而不存;同此律法,而入而複出。激為音浪,雷霆不能驅之使平;發為光明,星日與之同其照耀。分而剖之,則電子非其原質;縱而放之,則以太即其徑途。甚有情也,而非個情之主客;維世教也,而無獨斷之爭持。世主利其柔嘉,劫佛收為弟子。世果有其人乎?吾屍祝之矣。

詩雖不論語體或文體,然雅俗宜辨。善詩者雅亦可,俗亦可,不善詩者反此。何謂雅?曰正也。擇語精明,而無詞浮於意之病,謂之雅語。何謂俗?曰不經意之話言,或無意而藻飾及貌為奧衍者,均得謂之俗。唯善使用之,則俗亦雅,雅不外俗。不善使用之,則雅亦俗,而俗更俗。故雅要大雅非小雅,俗要通俗非土俗。何謂大雅、小雅?曰:意雅是大雅,詞雅是小雅。何謂通俗、土俗?曰:諧則通矣,僻則土矣。淺言之,一鄉一邑之語,斷不可入詩,詩不獨為一鄉一邑人誦也。若古之方言見諸載籍者,則不妨入詩,蓋同一俗語,而流傳較久,一般人仍用之者,可謂通矣。例如“生怕”、“生受”等字,唐以後詩人屢用之,雖俗而無人不曉,故曰通俗。何謂大雅、小雅?曰:大雅如陸遊《登民山樓詩》雲:“姓名未死終磊磊,要與此江注東海”,雖狂而不失為大雅。劉迎詩有雲:“妾身有願化春草,伴君長亭更短亭”,詞采雖佳,終落小雅矣。

無論何種著述,凡成一家之言者,必多古今共由之普通文句。作者以信今傳後立言,無事矯揉造作,而其獨見獨到之處,即在此等普通文句之中。惟詩亦然,凡古人之作,必須潛心玩索,不可因其陳熟而忽視之。

可以政治言詩乎?曰:否。作詩說到政治,但寓遠忄旨,假一事而若美若刺,俱無不可。如以政治智識眼光入詩,則反累詩矣。曰:何也?曰:政治無善者,無善可言,則詩不托諷。曰:古人亦多有以詩諫者,曷為不可?曰:古人之行政也以教,政教未分離也。今世之行政也以政,則教義離矣。教必有一貫之正義為之終始,詩誌寓之以盡其善善惡惡之義趣。政出於政,則皆一時之策略,本無善足稱。且大利所寄,機智憑生,此起彼落,無用施其褒貶。歐美哲學家有言,無論何國,均無良政治。所謂良者,彼善於此而巳。既無是非足生詩人之觀感,亦更無成敗可資詠歎之詩材。假令作詩者,以純善之道妙策進當時,何異向釜魚而說大海!若黨同伐異,又非詩人所宜然,故詩不與政治通也。曰:然則政治遂無可言乎?曰:亦非也。政治之最上一步,亦即教之最高一步,但教義可以盡言,政不可以速成。渾沌窮奇,千回萬轉,尚不知操之者何氏,效之在何年,不言可也。詩屬於教,不屬於政也。曰:然則先生自作之《商戰》、《覆車引》等詩,不關於政治耶?曰:否。《商戰》乃惡奢崇儉,《覆車引》悼亂哀時,仍屬教化問題,非政治也。曰:先生所謂“教”者,何教也?曰:詩教也。我國非無教者,詩其一耳。

以佛說詩可乎?曰:否,佛非詩。杜甫句雲:“問法詩皆妄。”知其妄,而以妄為遊戲,可耳。學佛者,不敢以佛為詩也;未學佛者,不說佛也。以儒言詩可乎?曰:亦不可。儒在行,不在詩。韓愈雲:“餘事作詩人。”詩是餘事,非儒者所必為,顧儒優為之。然則以詩言詩可乎?曰:亦非也。陸遊雲:“所學在詩外。”予前既言之矣,詩依世法而立,無自體之存在,何多說為!然則四五七言非詩歟?曰:四五七言乃文字之堆積,聲音之符號,可用為載詩之器,而非即詩。詩終不可言說乎?曰:然。詩不可言說,與禪家同;而可歌可泣,則與禪家異。可泣則近佛矣,可歌與儒為近。曰:歌泣何事?曰:宜問歌者、泣者。詩亦不定可歌可泣,而知其音者能為之歌,且能為之泣。曰:如是則以聲音說詩可矣。曰:音可誦而得,可聞而覺,說之未盡也。然知其為聲音之學,則思過半矣。曰:詩有色乎?曰:然。文字為色。有味乎?曰:然。意趣成味。色外而味內,而聲為主。然三者雖詩所必要,而實非詩之蘊。西人之言詩也,曰:詩之要素有三:活力也,熱情也,音韻也。斯言當矣。無情不得謂之詩,情之發於外者為聲,音韻是矣。情因連續發動而成為氣,氣即活力矣。我國文學家謂之氣勢,(詩文均所必要。)謂之情韻,亦當。遜於西人者,歉明顯之界說耳。詩要成於活力,故死字、死句、無生氣者非詩。詩要有熱情,故槁寂冷淡者不盡詩量。熱情是活力之本體,音韻是活情鼓蕩之波文。情之活力,可以王阮亭之“神”字當之。力變為氣,氣之充溢者為神,其實一物而已。王但言“神韻”,而不提出情字。二者皆自情發,不言可喻。故詩之真蘊,可以中西兩家之言概之矣。但予尚謂詩之一物,終有其不可說者在,即詩能肖其人是也。一詩人之作,無論若何變更其活力,伸縮其熱情,抑揚其音韻,而終非他詩人所得比擬,意誌之殊也,格態之異也,人各有其一焉,固不能盡同。即同矣,而詩之各肖其人仍如故也。活力、熱情、音韻,可以雲詩之蘊,而不可謂詩人之蘊。千途百慮,而終於不可思議,吾烏從而詳說之哉!

力、氣、神三者,是詩之生命;誌、意、情,是詩之質性;聲、音、韻,是詩之行為。分言之為九,合之則三,而文字其末也。無力則氣不昌,而神則氣之精者也。無誌則意不立,情者意之動者也。無聲則無音,韻者音之著者也。作詩工夫,不僅鏈文字,鏈字往往傷氣,鏈句往往傷神。要鏈意鏈聲。字從聲出,則氣自調;句從意出,則神完足。詩至於神,則又無工夫可言矣。

所謂詩之退一步說話者,去欲、去俗也;離一步說話者,去著也。但詩之身分,初不嫌高大。故一切豪邁奮進之氣,自不妨有,但要有趣味耳。如左太衝《詠史》雲:“左顧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四句,何等精壯!陸劍南《山樓詩》雲:“禹跡茫茫始江漢,疏鑿功當九州半。丈夫生世要如此,持誌空死能無歎”四句,何等雄健,固不暇與麻木凡夫較溫柔也。

學佛所以治病。人苟無病,似亦無須學佛。吾觀世人之無病者少矣。作詩所以移情,人苟屬無情之物,則亦無用作詩。吾見萬物中金石水火之外,均有情物也。佛雖治人病,而不善學者,亦可以生病,佛不受咎也。詩亦是病,然此等病猶勝於不學,既學而又無病,斯善學者矣。說佛不如學佛,學詩不如作詩。

凡作詩專在文字上塗飾,不從根本上修養,無論學唐,學宋,學漢魏,均落下乘。大抵後世詩人所以不及古人者,正蹈此弊也。古人所謂言以足誌,文以足言,所謂意內言外,皆就詩之本源立論,非僅文字已也。後世人詩上文字,確有兩種殊勝,一是以淺語說深義,一是以文語飾常辭。有哲理者屬前,工詞藻者屬後。詩而及此,亦可謂難能矣。但終屬文義,而於意內言外、足誌足言之訓,仍隔一層。蓋詩者不離文字,亦不盡文字也。果是長歌詠歎,何妨大樸無華,果能風諷動人,亦無妨窮妍極麗。要之,不失詩之真諦,可也。不然者,雖至言妙道,何足動人觀感,而綺辭華句,適足令詩人捧腹已耳。

前人說詩有精到處,語雖簡渾,不合現代學者之心理,然不可否認,□□□□□□□□如王子猷借屈原句釋七言曰:“昂昂如千裏之駒,泛泛若水中之鳧。”此兩語何以包括七言無遺蘊?蓋七言全要神氣貫注,韻味悠長,動蕩之處,□於五言,故以二物為喻,一喻詩之神,一喻詩之韻也。但亦可分為陽剛、陰柔二種,“昂昂”屬剛,“泛泛”屬柔,論七言之美備矣。又嚴滄浪雲:“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此乃喻詩之妙。而此語尤妙,蓋詩到無跡可求境地,方是好詩。詩自有跡,露其一端,慧人自得之矣,求何為焉。如羊之跡不可求,而角則掛矣。因見角而知其為羊。不因見角而求羊,斯慧人矣。雖然,必其人先已識羊,方可掛角以示之,否則角亦何用掛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