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事先聯係他,隻是倔強地站在那所大學門口,等著他。
那麼多人的學校,如果就在這天,這個時間,我恰巧等得到那個沒有事先約定的人,那麼我就不要輕易放棄我的陳先生。
然後,我等到了。
就在校門口的柏油馬路上,陳先生的身邊並肩走著一個少年,他們迎著陽光,談笑風生。
陳先生也注意到了我,可下一秒,他臉上的笑容竟全然消失了,拉著身邊人的手腕便轉身就要離開。
“陳跡!”
他聽到了的,可卻沒有回頭。
“陳跡!”
他身邊那個少年卻是一步一回頭,遲疑地看向我。
“陳跡!”
他終於停在了原地,像個木頭人一樣,遲遲才轉過頭。
“你好。”
陳跡笑得尷尬。
“你好個屁!”
本來我不是這麼想的,可張口就不由自主地嗆了起來,肚子裏裝了好幾天的委屈就一股腦地全倒了出來。
於是鼻尖就這麼不爭氣地酸了,氣勢洶洶的話,也變成了有撒嬌嫌疑的委屈。
陳跡他還是手足無措地站著。
鬼使神差下,我竟然一頭栽進了他身旁的少年懷裏。
我就是這麼和安亦認識的。
那個瘦瘦高高的,總是很溫柔笑著的,像是夏天晚間微風一樣的,很好看很好看的少年。
他是以陳跡學弟的身份介紹自己的。
不過他肯定想不到,第一眼見到他,我就看穿了他的謊言。
也許女孩子就是有天生的第六感吧。
陳先生看著安亦的眼睛裏,有一些我從沒見過的東西,起初我不知道那就是熱烈而歡暢的愛意。
但我不討厭安亦。
準確的說,我很喜歡他。
我隻是不相信陳先生的謊言而已。
我還是會去找他,試著用曾經的相處方式喚回我對不起的愛人。
可這一次,無論我如何向他解釋,如何撒嬌,陳跡他都沒有猶豫半分。
“阿憶,自由是要犧牲的。”
我聽不懂陳跡的話。
“也許是我從未明白過什麼是戀人。”
不過我看得懂他眼神裏的疲憊,雖然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出過那句話。但我明白的,我的陳先生,終究還是無法成為我的陳先生了。
也是,畢竟陳先生他啊,一開始就更喜歡菠蘿味的水果糖呀。
總歸還是費了些時間,不過我終於決定要離開他了。
不僅僅是要坐9個小時的飛機,是我真的決定要將陳跡,掩埋在我故舊的廢墟裏。
可臨行前的告別,卻像一枚拳頭大小的鵝卵石,被拋進我們這個小小的玻璃魚缸,攪起的是驚濤駭浪。
我的左眼看不到了。
臉上很痛。
“陳先生。”
“我好痛。”
陳跡緊緊抱著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發抖的軀體。
被劃傷的不僅僅是我的臉,我的眼睛...還有我幾乎全然潰散的勇氣。
我不敢去想陳跡他不喜歡我...不敢去想就在昨晚才剛剛做好的,離開陳跡之後的計劃...
不敢再相信就算傷愈後,還會有人願意愛我...
留在我眼前的,是濃霧彌漫的前方,沒有光亮,滿是荊棘。我伸出手,甚至連自己的指尖,也看不到。
媽媽說,結婚了就好了。
爸爸他,也很罕見的沒有再貶低陳跡。
可是陳先生,你喜歡我嗎?
或者...我們在一起的這兩千五百三十四天,你曾有沒有過一瞬間...一點點喜歡我...
“他那麼愛他的小憶,怎麼會說放下就放下呢?”
“小憶...?”
“小憶是誰?”
“他從來沒有那麼叫過我,陳先生叫我從來都是阿憶。”
於是...
安亦他很好看很好看的臉上兀自滑落了一滴淚,那雙眼睛明明望向我,可卻是綿長悠遠的空洞。
他也許穿過我,望向他失落的桃花源。
小亦。
這個字謎呀,永遠都隻有一個謎底。
他說的“陳先生那麼愛的、他的小亦”,隻能是那個沒有走之底的“跡”。
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安亦。
很長的時間裏,我都不敢照鏡子。臉上這條蜿蜒曲折的疤,也像是爬在我生命中的一條醜陋的毛蟲。
所以我變得麻木,逃避現實,逃避和陳跡的真相,一遍遍麻痹自己。
也許結了婚,就好了。
漸漸...
陳跡也變得不同了。
在別人眼裏,他依舊是那個前途無量的醫學高材生,他對我也和從前並無半分不同,極致細致溫柔。
陳跡隻不過是拚了命地工作,甚至為了高昂的酬金遠赴海外做戰地醫生。
可我卻看得見他的那些異樣。
海外歸來的陳跡變化很大,從前引以為傲的記憶力肉眼可見地下降,他還會經常性地頭痛,會吃著吃著飯就控製不住地嘔吐,甚至最嚴重時,他的意識都會模糊不清。
我還不止一次看見他在深夜裏痛哭,跪在衛生間馬桶的邊上,十指深深插進發絲,脖頸和手背上的青筋駭人地暴起。
不過太陽隻要升起,所有人能見到的,就隻是帶著金絲邊窄框眼鏡,白大褂胸口別著一支萬寶龍鋼筆,永遠朝著你微笑的陳醫生。
我不想和這樣的陳跡結婚。
我也不愛陳跡了。
也許後來的我會欣賞他,會同情他,甚至也會區別於男女之情那樣的喜歡他,但我想,我再也不會愛他了。
原來辛憶熱烈地愛慕過的不是陳跡,而是曾如驚鴻一般掠過她少女時代的陳先生,是永遠停在十八歲那年的陳先生...
卻獨獨不是陳跡。
那個青澀的少年,寂寂而來,匆匆而走。
陳跡,果真如他的名諱那般,隻成為少女如幻般回憶中,褶皺刺目的陳舊痕跡。就和成績單對折後,正中穿過我名字的那條不深也不淺的痕跡別無二般。
了然了心結,再看陳跡時,我竟不會再隱隱覺得心尖抽痛。
我雖不知道他都經曆了什麼,但我卻也不忍心,看他如此這樣日複一日地折磨自己。
我想幫幫他,就像他從那個“普通女生海”裏撈出來我一樣。
那晚,我逼著他和我進行了一次談話。
他告訴了我一切,所有我曾有過疑慮卻沒有追問的謎底,他都告訴了我。
關於小亦,關於那次意外。
原來,那樣幹幹淨淨如一縷春風似的少年,不是什麼他所謂的家境殷實的公子哥,而是…
這些年我那高昂的整容手術費,不是他連零頭都花不完的零花錢,而是安亦賣了資幾贖的罪。
陳跡那麼拚命的賺錢,也是為了我,和掙紮在爛泥裏的安亦。
是的,他深深愛著他的小亦。
可在我們那個落後的縣城,一個男人喜歡另一個男人,是錯的,是可恥的。
更談何,是愛。
陳跡說他本也以為他是病了,可當他親自把自己送進了全封閉的戒同所,一次次親手按下高伏電壓的開關時,他卻猛然驚覺...
疼痛,卻分毫不能令他動搖。
他痛苦、掙紮,皆是曾被他奉之為信仰的東西,幻滅了。
他不是病了。
他隻是,深愛著那個仍翩遷著的、卻褪了色的蝶。
“你早就該告訴他呀。”
我蹲在他身邊,雙手抱著膝蓋。
“也早就該告訴我的。”
陳跡的眼睛好紅,又紅又濕,不像我印象裏一直很好看的陳先生。
小亦。
安亦作為這個字謎裏的主角,卻也沒有比所有人提早那麼半分知道謎底。
甚至如果不是我碰巧說出那句話,安亦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知曉他其實從未被當作過任何人的代替。
陳跡呀,你欠他好多呢。
可是最不該虧欠的,是一句真真正正的“小亦,我愛你”呀。
“去見見他嘛。”
我忍不住伸手撫上陳跡手機屏幕上,那張他和安亦的合照,眼睛狹長明亮的少年,笑起來好像夏夜裏的微風。
“我找不到他了。”
陳跡笑著說。
“我幫你!”
我一把拽起了坐在地上的陳跡,打開手機各個社交平台,開始搜索陳跡初遇安亦的那家的信息。
闊別多時的熱情終於又重現在了我的身上。
陳跡還答應了我一件事,是我央求他好久才答應我的一件事。
我說我不要和他結婚了,但我還是希望他能夠送我一場婚禮,就當是送給少年時期的辛憶,一場有始有終的初戀。
這樣,也算瞞得過我的爸爸媽媽啦。
陳跡起初不答應,他說他不會再做任何不負責任的事,他已承受不住遺憾的塵埃,曾經的那些都已令他黃沙覆麵。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白了他一眼。
“得了吧陳跡,我才不想要你負責。你這張臉呀,我可看夠了。況且我結婚證上的名字,要留給我真正的先生呢。”
陳跡愣了,呆呆傻傻的目光望著我。
果然啊,陳跡你還是適合永遠停在那年十八歲的高三,還是不要長大了。
我們終於聯係到了安亦,也約定了見麵的時候,記得那天我去整容醫院複診前,刻意提醒了陳跡好多好多遍:
一定要說你愛他呀!
這次,可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陳跡穿著他那套幾年前的,已經有些舊了的深灰色西裝,透過鏡子,與我相視一笑。
恍然間,又好像我記憶裏的陳先生。
隻不過現在的辛憶,已經不再需要曾經對折的成績單上,那條陳舊的痕跡啦。
我以為故事會就這樣圓滿的落幕。
可世事總與“我以為”無關。
陳跡沒見到安亦,他們的約定被一場突然到來的手術打亂,又一次是陳跡失了約。
“沒關係嘛,那就約下一次好啦。下一次一定要記得早早去約定的地方等他,最好還要備上一大束玫瑰花,好好地擁抱他。”
陳跡這才展了眉心,摸了摸我的發頂。
那時的我們,都不知道再見安亦時,竟會是這樣隻能和他黑白色的照片,輕聲道句“好久不見”。
那個少年過勞死在二十六歲那年。
我就突然明白了,為什麼陳跡會說他找不到他了。
安亦是蝶,蝶是安亦。
是該永遠翩遷著的,透明的蝶。
是走過世界卻不著痕“跡”的小亦呀。
“好辛苦呢,小丫頭。”
林醫生彎下腰,食指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迎著林葉間擠進的日光,林醫生他眉眼森然,珀色瞳仁流光溢轉。
我看著他眼底映著的光的痕跡,恍恍然竟心底寬慰幾許。
“我還會遇見他麼?”
垂眸,與那張小小的照片視線相織。
“有風經過的地方,會是他在麼?”
林醫生摟緊了些我的腰。
“我與他,隻有一麵之緣。”
“不過我至今仍記得,那個少年堅毅澄明的雙眼。我想那樣的美麗也許本就不該屬於這個喧囂世間,可於我們已是畢生不可多得的絢麗。”
林醫生溫暖的目光始終落在我身上,仿佛他目光所及之處,便是他的全世界。
“就要做媽媽的小丫頭,不要這麼容易掉金豆豆,好不好?”
林醫生的語氣,像哄著一個小孩。
我於是揪著他楓葉色的圍巾一角,繞在小指上玩,左手忍不住摸上尚還未隆起的小腹。
離開這裏前,我還是俯下身,拈去了陳跡發頂的一片枯黃落葉,看著他早已幹涸的淚痕,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
陳跡睡著,緊緊依偎在那塊孤寂的碑旁,手中攥著一隻打火機,身邊是被秋風吹亂了的灰燼。我看見那些殘破的遺骸上,隱隱有些損毀不全的字跡,盡寫著愛,還有...
小亦。
也許他依偎著的這塊孤寂的碑,也會短暫地留存一絲來自陳跡的溫度吧。
“這個季節還有花開?”
林醫生很驚喜地歎道。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遙遙地看見人行道那邊的紅磚矮牆下,燦爛地開著一叢雲霞似的小花。
“是秋海棠呀。”
一陣風迎麵吹來,頰上涼津津的,我這才發覺原來不知不覺間,還是落了淚。
花開了。
秋天,也會有花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