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95年的烈日很曬。他抬頭,眯起眼,放下這輩子再也沒有拿起的鐮刀,土色皮膚在這時候更顯憨厚——是這片土地賜給他的色彩啊,正如母親賜給生命般的可貴,他想著,又將眯成縫的眼睛轉向屋內,母親倚在土屋門沿,他這雙眼正貪婪地想將這一切盡收囊中,而母親的眼似村口那條快幹涸的溪流,仍忘我地源源不斷地送來涓涓惜別。“到那邊了好好讀書,要爭氣啊——”父親送他到村口,便轉身摸了摸枯瘦的臉上豆大的汗。他轉過身。那聲被風吹碎了的“一路平安”久久穿梭在他生根的小村,也永遠地鐫刻在他之後生命中每一夜的夢魘。
那是他第一次離開小村。縫補了的布袋,隻收入了幾件洗舊的秋衣。一千五百元人民幣,分分都是父親在早起種地、母親晚睡糊袋換來的辛酸。臨走前,他已把這些來之不易的錢一張一張攤平,小心地對折放入一個麻布小袋子,係在腰間,再穿上一件大襯衣,以這樣的方式來保護這些小祖宗們。下了火車,兩個鮮紅的大字“武漢”映入眼簾,於他先前度過的人生恍若隔世。站了一天一夜,除了疲倦還有八月的常客,燥熱,攻占了他的城。他是不會脫襯衣的,他提醒自己。正如那天在旅館的他拒絕洗澡。
學校的車終於來到。戴金框眼鏡的學長舉著“武漢大學”的牌子迎接新生,和他夜夜夢中的一樣。於此,他與山溝裏的那個男孩告別,開始了不一樣的人生。
教室,圖書館,食堂,操場,三年一日,離開了農田的他過得卻依舊充實。
直到今天他仍能記得,在那個號稱四大火爐之一的城市,好似一個他完全陌生的脾氣陰晴不定的老頭兒,在酷暑之中不時來一場特大暴雨,玩弄著那些似乎無關緊要的生命。他告訴別人說,你永遠也想象不到親眼看見栽在操場邊灌木叢裏的屍體,是什麼感覺。阿,前幾天還是個活蹦亂跳的人呢。
“老黑,”同寢的好基友長著一張尖瘦的小白臉,和他的那一方農田形成強烈反差,但這絕不影響兩人的基情,“走啊,哥帶你去舞廳玩兒去!”“外頭不是在下大雨嗎,我看我倆還是掙點氣,好好看書吧。”自從來到這裏,他未曾將目光離開過書,即使說話時也是如此。“看你這苕頭日腦的,不會沒去過舞廳吧!”基友向他挑了挑眉毛,這次他注意到了。宇宙爆炸式地合上書,走到寢室門口,他又突然愣住了。“你帶路。”
二
同是異鄉人。她來到武漢不像他那般,她經曆了太多,絕不同於他那樣一個特級加黑版純牛奶一般的娃子。她不願上大學,或者說,她甚至從未得到“大學”這根救命稻草出現在她的生命中的機會。打工,供養弟弟和父母,是她父母的指示,久而久之,她似乎相信了自己也是這麼計劃著自己虛渺的生活的。白天是一個小公司的精練打字員,晚上則是舞廳裏氣質的彈唱歌手。
外麵下著雨卻沒聲沒響
經過多少孤單從不要你陪伴
誰相信我也那麼勇敢
《無聲的雨》,不緊不慢地從她曼妙的聲帶淌出,從她纖細的指尖流來。舞廳裏燈光斑斕,中央球形燈將不很飽滿的圓形光圈投射在地麵,還有她穿著健美褲、長大衣的卓約身姿上。他暈乎乎地穿梭在人群中,本迷茫地尋找基友的視線不知怎的就奇異地落到了她的身上。她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喧鬧的舞廳裏卻像是被由她發出的安靜的射線充斥了一般。這就像是居裏夫人發現了鐳,他想,他發現了一座沉沒水底多年的城。憨憨的笑了,和從前在稻田裏飛揚的笑一樣的樸素而有溫度。
其實那時候有一件叫“嗶嗶機”的小東西,他不是不知道,他也不是不知道它的功能,更不是不知道基友是有的——錢,隻有用來吃飽穿暖還有讀書的職能,並不是拿來享受的,他一直這麼覺得。“今天一起走?”那是久違的鄉音——老鄉!太好了!借把傘回宿舍!他聞聲尋去,竟是正在同女伴說話的她!光鮮亮麗的她也是來自他的小城!一個突如其來的對視竟讓他猝不及防,“你,你好,我們是老鄉啊,這,方便,借把傘,我回宿舍……哦,我是武漢大學的,我跟朋友走散了,我沒傘……”他意識到自己這麼說有點寒酸,而且傻愣傻愣的,便識趣地閉上嘴。“走吧,出去吧。”她說道。當她把傘遞向他時他還沉浸在受寵若驚的激動中,“哦哦,再見,我明天把傘給你送過來。”
在那個狂風暴雨的夜,他蹦跳地走著,似乎忘卻了之前一直懷有的對武漢浩大水勢的恐懼,與外界隔離,建起了自己的一座城,那裏風和日麗,溫暖如她。
三
如諸多校友一樣,就任分配的工作。這是武漢的一個小單位,但他卻很滿足。然而,一個偶然的時間,偶然的地點,聽到一個必然的電話的他,像是大夢初醒一樣。領導是那樣的腐敗,他不能接受在這樣的上級下麵工作,也沒有一個屈辱的人格願圖安逸生活而為這樣的上級工作。他要發奮,繼續走讀書崛起之路!
他後來說,那晚借了傘後的第二天,見到她從一小公司裏騎車出來,開始還覺得奇怪呢,但不自覺地騎車跟了一段路後發現那無疑就是她。當他的女兒問他後來怎樣時,他卻笑而不答。說來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武漢的狗竟比小城的狗還凶殘暴力啊,衝著騎車“尾隨”的他狂叫了幾聲後突然衝來,更是無厘頭地使出吃奶的勁兒朝他的腿咬了一口。“啊——走開走開!”聽到他的聲音,她轉過頭……那是她第一次仔細地上下打量他,用紅線縫補的藍色牛仔褲,過時了的中山裝,頭發像在風中飄搖的蒲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