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593年的八月，東突厥的大片領地內已經飛雪連天了，夏日豐茂的水草早已不見，一望無際開滿格桑花的翠色錦緞般的草原都被這漫天飛雪替代了。此時的長安應該是什麼景象呢？十四年了，跟她在這荒漠裏生活的歲月一樣長久，她都快要忘記了，這裏的季節跟長安那麼不一樣，春夏短暫，秋冬漫長，長安的八月，城裏街道兩側的槐樹應該還是一片翠綠，貴族小姐們的團扇也許還沒有收起來，在她舊時的家裏，明月池上芙蓉正茂，池邊金桂飄香，她依稀還記得很多年前她和貼身的侍女們搖落桂花，素手烹茶的情景，還有邀月亭中和她一起調琴的那個人……此刻，她仿佛又聞到了桂花的香味，又聽到了囁嚅半日終於肯開口叫她玉奴的那個聲音。然後，她像做夢一樣搖晃著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公主！公主！快醒醒啊，公主！我求求你了，不要倒下，不要啊！”那懇求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心碎的哭泣。
昏昏沉沉中，她終於醒過來了，望著那個再熟悉不過的麵孔，虛弱地微笑著說：“我喜歡你叫我玉奴，而不是公主。”
他滿臉是淚，也微笑道：“好，我以後都叫你玉奴。但是現在，你要快點起來，他們馬上就會追上的，到那時我們就都沒命了！”
她淒然笑問道：“你怕死嗎？從前我很怕死，經過這麼多年的忍辱偷生，到了現在，我終於不怕了。”
他說：“我不怕死，尤其不怕跟你一起死，可是，我從不等死，你也不能，即使到了眼前這種境地也不能。”
她還躺在雪地上，微風吹過，雪花貼上她蒼白的臉，她不覺得寒冷。怎麼摔下的她絲毫不記得，應該隻是剛剛一瞬間的事。他吃力地把她抱起來重新放到馬背上。
他們已經狂奔了一天一夜，除了口渴難耐時吃幾口雪，他們沒有吃過任何食物，當然也沒有休息，他們的馬也是，雖然他們騎的是草原上最強壯最能征善戰的馬，經過一番折騰現在也是氣籲喘喘，垂頭喪氣了。
天還沒有亮，銀裝素裹的世界卻是一片明亮，像夏日滿月的晚上，微風吹在厚厚的雪上，揚起一片銀屑般的雪花，四下裏除了不遠處連綿起伏白色山脈和無所不在的雪，什麼都沒有，沒有樹木，沒有鳥獸，連草原上隨處可見的狼群也沒有。世界這麼安靜，隻聽到他們自己和兩匹嗎呼吸的聲音。
他們勉強騎馬並行，人馬俱疲，加上厚厚的雪，已經不可能跑起來了，隻能緩慢地深一腳淺一腳地前進。最開始，他們經過的地方還沒有下雪，地上還看得見連天衰草，後來下起了微微的雪，再後來就像這樣白雪皚皚了。
他猜想應該已經跑出幾百裏遠了，但是對於逃命的人來說再遠都不夠。何況距離宇文弘義的軍事據點還有至少一日的路程，能否在他們被抓之前趕到，如今也隻能看天意了。
正在想著，她的馬忽然驚叫起來，驚得兩人不敢呼吸，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是震動，大地微微的震動，他慌忙用手撥開地上的積雪，將耳朵貼到地麵上，那震動的聲音越來越大了，同時他也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他驚慌地跳起來看著她的眼睛。
她當然早已明白了，都藍可汗的人馬就要到了，也許再過一會兒她就能看見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了。
他揚起馬鞭正要狠狠地打下去，她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馬鞭無聲地滑落在雪上，她說：“事到如今，即使我們現在就坐在弘義的軍營裏恐怕也沒有用了，沒有了都藍可汗的支持，那一萬人馬根本就什麼也做不了，殺不了楊堅，恢複不了大周，也救不了你我的性命，隻會徒增殺戮。如此亂世，我們已經活的太久了，不是嗎？”
他什麼也沒有說，把她的額頭抵在自己的額頭上，她冷冷的鼻尖抵著他同樣冰冷的臉，淚水無聲地流過臉頰，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她的，他終於開口了：“不要緊，我們會在一起的。”
那聲音已經很近了，無數人的吆喝聲咒罵聲，紛遝的馬蹄聲，高亢的嘶鳴聲，都藍可汗領著無數人前來質問他的可敦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