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醫院的情況好轉了一些,車禍中最嚴重的病人,也漸漸恢複了生命體征,從ICU轉去了普通病房。大家都鬆了口氣,就像打了一場勝仗一樣。雖然隻在例會上得到院長三言兩語的表揚,可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就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林森也從緊張的工作狀態中慢慢恢複到正常。
林森下班時,郭芷君準時來到醫院,被小護士們調侃了一番。
“芷君,林醫生不加班了,我們都覺得很遺憾呢,因為你每次送來的飯菜,我們都能分享到一些,你的手藝實在太棒了,大家都回味無窮呢。”
“是啊,又要吃食堂難吃的飯菜了,我們真的很想念加班呢。”
“芷君,你都是怎麼做菜的?有空教教我們唄。”
……
郭芷君還沒走到林森的辦公室,就被小護士圍堵住了。
“我發現林醫生和芷君在一起之後,整個人都不一樣了,笑容也變多了,對我們也開始和顏悅色了。”
郭芷君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拿他們兩人逗趣,隻能憋著笑躲進林森的辦公室。
“你現在和同事相處得不錯嘛。”郭芷君抹了把汗,這些姑娘實在太熱情了,要脫身可真不容易啊。
“那是因為你人緣好,大家都很喜歡你,還有你做的菜。”林森不忘補了一句。
郭芷君狐疑道:“你是不是把我做的飯菜都給了她們?”
“是她們搶走的。”林森輕聲說,“但我也喜歡聽她們誇獎你,說我找了個好媳婦。”
郭芷君的臉騰一下就紅了:“誰是你媳婦?不許亂說。”
“遲早的事,現在提前預演一下。”林森得意地攬住了郭芷君的腰,同她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郭芷君則有些害羞。
林森今天約了郭芷君一起去探望師母。郭芷君送上一束鮮花,她覺得鮮花最能給人帶去勃勃生機,讓生活充滿希望。第一次見麵,她也希望林森在意的人能感受到自己的祝福。
師母正如同林森描述的那樣,是個優雅而內斂的女人,雖然不曾生育過,眼裏卻充滿著慈愛的光芒。因為病痛的折磨,她的氣色有些弱,但氣質溫潤清爽,依稀能看出年輕時風華絕代的影子。
師母家裏的擺設充斥著書卷味,到處都是書,也能看出主人經常翻閱,雖然許多書都很舊了,但保存完好。牆上掛著幾幅字畫,字體瀟灑恣意,聽說是老師生前寫的,老師走後,師母就把他的作品全都掛了起來,也算是對老伴的一種懷念。
師母拉著郭芷君的手不肯放開:“隻有這麼漂亮機靈的姑娘才配得上我們林森。”
郭芷君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能感受到師母的溫柔,親切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
“師母,芷君一直想來看您,隻是醫院最近走不開人,今天才得空的。”
“我知道你們很忙,不用經常來看我這老太婆。”師母眼中閃動著晶瑩的光芒,臉上掛著和煦的微笑,她看著郭芷君,仿佛永遠都看不夠,“我也沒幾天好活了,不像你們年輕人,未來還有許多美好的日子呢。”
“師母您說什麼呢?您也有許多美好的日子,您一定要有信心。”郭芷君知道所有的安慰話其實都是徒勞的。
“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去年檢查時醫生就說我活不過春天,但夏天都來了,已經是奇跡了,大限將至,多活一天也就是為了多看你們一眼而已。”
這話聽得郭芷君心裏酸酸的。她知道任何人都懼怕死亡,很少有人能如此大方地談論生死問題,她敬佩師母的坦然。
“師母,您覺得不舒服的話就去醫院吧,林森會幫您安排好的。”
師母卻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就要離開了,其實離開了也好,就能在另一個世界見到我那死去的老伴了。他當年拋下我一個人先走了,我都沒機會責備他,現在再去給他做個伴也挺不錯的。我不希望人生的最後時刻是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滿管子,裝著呼吸機,算是讓我保留最後的尊嚴吧。”
師母的話很有道理,隻是聽得人心裏頗不好受。
“芷君丫頭,你和林森認識的時間不長吧,之前都沒聽他提起過你。”師母換了個話題,不想讓大家的心情那麼沉重。
郭芷君看了林森一眼,他還不知道其實自己以前就見過他,他應該都不記得了,那這件事不提也罷。郭芷君點了點頭:“是的,師母,我們才剛確定關係,但林森說他是奔著結婚和我談戀愛的,您到時可一定要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師母會心一笑,這丫頭一點都不矯揉造作,是個難得的好姑娘。
“林森從大學時代起就很酷,不愛和女生說話,但他在專業知識上出類拔萃,學校暗戀他的人很多,可惜他一個都沒看上。”師母好奇極了,“芷君,你是怎麼讓他喜歡上你的?”
“真有那麼多女生喜歡他?吹牛的吧?”郭芷君故意這麼說,表示自己絕不相信。
師母說到這個話題就想笑:“當然是真的,還有女生把情書夾在林森的作業本裏,他自己都不知道,就這樣交上來了。有一次老師看作業時突然發現了情書,簡直哭笑不得。”
郭芷君捂嘴直樂。
“林森在感情上絕對遲鈍,就像木頭一樣,無論女生怎麼向他示好,他都無動於衷。”師母看著眼前這一對,心裏很滿足,“我原本以為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他娶老婆了,沒想到你竟然出現了,真好……”
師母的話還未說完,就劇烈咳嗽起來。郭芷君替她輕拍後背,林森倒了杯溫水遞過去。可師母捂住嘴的手帕拿下來之後,上頭有一片殷紅的血跡,把郭芷君嚇了一跳:“師母,您……”
林森沉默不語,臉色極為難看。
“沒事的,你們別擔心。”師母收好沾了血的手帕,仿佛已習以為常,情緒十分平靜。她看了眼驚愕的郭芷君和臉色鐵青的林森,伸手在他們麵前晃了晃,“別這樣,快坐下來,有你們陪我這老太婆聊天,我已經覺得很幸福了。”
“師母您別這麼說。”郭芷君蹲下身,把臉貼在師母的膝頭上,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難過的神情,“林森已經很自責了,所以請您一定要努力地、堅強地活下去。”
師母撫摸著郭芷君的頭發,語氣淡然:“人活一生總是要離開的,無論帶著多少遺憾都是平常事,所以千萬別為我難過,我也不希望看到你們傷心。”師母又抓緊了林森的手,把他和郭芷君緊緊牽在一起,輕歎道,“看到你們二人如此恩愛,師母很高興。我和你們的老師就是這樣過了一輩子,雖然沒有孩子,在那樣的年代也飽受非議,可他一樣對我不離不棄,愛我敬重我……”
師母眼中噙著淚水,不知是因為懷念還是喜悅。她不悲不鳴不急不躁,一直優雅從容,給郭芷君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直到許多年後,郭芷君還是把師母當成自己的偶像和目標。女人就該如此,任世界崩塌,任滄海桑田,自己獨有一片安靜的世界,守著它直到天荒地老。
就在他們暢聊往事時,蘭可欣突然造訪。郭芷君見到蘭可欣有一絲尷尬。林森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她回給他一個甜蜜的微笑。
蘭可欣見郭芷君和師母談笑風生,心中十分嫉妒。郭芷君身上仿佛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任何人都想和她親近。林森身邊的人,無論是陸奕還是醫院的同事,都已和她打成了一片,每個人都很喜歡她,除了自己,蘭可欣心中憤憤的。
“師母,沒想到林森會帶女朋友來看您。”蘭可欣裝出開心的樣子,摟住了師母,“芷君可是很討人喜歡的。”
“的確很好。”師母連連稱讚,“我們聊得很愉快。芷君大方開朗,又是個小機靈鬼,和林森這樣的木頭,性格上很能互補。”
林森小聲抗議道:“我哪裏像木頭了?”
“師母說得很對,看來她是最了解你的。”郭芷君笑得很得意。
蘭可欣無法忍受他們在自己麵前秀恩愛。尤其是林森,他對任何人都冷淡,隻有看向郭芷君時,眼裏的情意濃得怎麼都化不開。
蘭可欣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師母您知道嗎?芷君還是位文物修複能手呢,任何損壞了的古董首飾,隻要經她的手就能恢複如初。”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大事似的一拍手,“師母,我記得您有一條祖母綠的金絲項鏈,是老師送給您的定情之物。好像是哪裏損壞了,您再也沒有戴過。您可以讓芷君試一試,她一定能修好的。”
“真的嗎?”師母眼中突然放出異樣的光彩,“真的能修複好嗎?”
郭芷君的身子微微一顫。她回頭看了林森一眼,林森正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林森自然知道這條項鏈對於師母的重要性。
“項鏈是你們老師送給我的定情之物,是他的家傳之寶,我一直很珍惜,隻可惜幾年前因為鑲嵌寶石的金絲變形損壞,導致寶石脫落,我找了許多鑲嵌的師傅,他們都說項鏈的纏繞手法太過複雜,技藝已經失傳,沒辦法恢複原來的款式和形態。可如果換成別的樣式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慢慢成了我的一塊心病。芷君,如果你能幫我把項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我也能走得安心一點。”
郭芷君沒有說話,因為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如果可以,她也不願意拒絕這樣一位善良誠懇的老人。
師母並沒有發現她臉上為難的神色,喜滋滋地讓蘭可欣攙扶自己去臥室,拿來了一隻用紅布包著的古老的首飾盒。打開盒子,裏麵放著的正是那條祖母綠項鏈。
的確是一件稀罕之物,郭芷君隻看了一眼,就被上頭那顆色澤濃鬱的綠寶石吸引住了,這是一塊十分罕見的成色上好、切工出色的寶石。項鏈用金絲纏繞鑲嵌住寶石,纏繞的方法很複雜,能看出是因為其中一根金絲斷裂,造成整條項鏈鬆散。這條項鏈想必是老師的先人傳下來的,古人的智慧往往是依賴科技的現代人無法想象的,想要修複古人的東西,勢必要先研究透徹工藝和方法,郭芷君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複雜而精巧的首飾製作工藝。
郭芷君盯著項鏈看了許久,大家都有些期待和緊張,尤其是林森,他終於忍不住了,問道:“芷君,怎麼樣?能修複好嗎?”
郭芷君沉吟片刻,雖然有一定難度,但隻要給她足夠的時間,她還是有信心的。隻是橫亙在這之前的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林森也不是不知道,她為難道:“你知道我……”
林森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半個字。他的期待顯而易見。
郭芷君沒有辦法說出拒絕的話,隻好默默合上首飾盒,內心糾結萬分。
蘭可欣見狀,一把抓起首飾盒硬塞到郭芷君手裏:“師母您放心吧,芷君很厲害的,一定能幫您修複好項鏈,保證和原來的一模一樣。是吧,芷君?”她還向林森和郭芷君遞了個眼色。
郭芷君神色凝重,看著師母熱切的目光,她實在沒有辦法拒絕一個將死之人最後的心願和請求,隻能默默點了點頭。
林森見郭芷君點頭答應,臉上的表情放鬆下來,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林森不知道還能為師母做些什麼,如果連師母最後的心願都沒辦法幫她完成,自己可能會內疚一輩子。所以盡管知道郭芷君的為難,也從來不想強迫她做任何事,可唯有這一次,隻能對不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