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薛家軍在洛城外的紮營,誰都看出這將會是決定勝負的一場關鍵戰役,能否奪下洛城,也許就決定著最後的輸贏。一方是百年名將寶刀未老的薛懷,一方則是雷厲風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誰輸?誰贏?
一時間,不隻璧國人心浮動,便連周遭的其他三國亦緊密關注,暗暗自危。
得利於右相府廣脈的情報網,薑沉魚同父兄第一時間得知了戰役的消息:
據說,薛軍一路順利的打到淮江,在看見洛城城牆上懸掛著的薛肅人頭後,那位年近六旬白發蒼蒼的神將落淚了。但即使激動,即使恨的想立刻為子報仇,但多年的領兵經驗以及最後一點理智還是使他命令城外紮營,暫且按兵不動。
而之前的攻城戰中他的義子薛弘飛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療養。見義父落淚、傷心的飯都吃不下,就勸道:“斯人已逝,來者可追。義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兒定懸昭尹首級於城牆上,以告兄長在天之靈!”
當時薑仲便道:“這個義子,倒比親身兒子還有用,薛肅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地步……”
薑沉魚則目光閃動,有些淒涼的低聲道:“此言一出,薛弘飛……是決計活不得了。”
薑孝成不以為然:“他跟著薛懷那老賊,十年來手頭沾血無數,本就當誅,爹和妹妹替這種人可惜什麼?”
薑仲搖頭歎道:“薛弘飛少年才俊,文武雙全,又對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幹,為父我也不至於操心成這個樣子。”
三日後,薛懷下命開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為這場大戰必定會打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之時,突然間它就結束了。
以一種最最出人意外和最簡單不過的方式結束了。
書房中,暗衛描述此事時,聲音亦不複以往的平靜無波,帶著少許激動:“就在戰鬥如火如荼打的最是激烈時,左臂上猶包紮著紗布的薛弘飛策馬奔至薛懷身旁,一邊喊著“義父,我來幫你”,一邊抽出腰間寶刀,一刀揮下,人頭落地——”
“誰的人頭?”書房裏的三人齊聲驚問。
“薛懷。”
這一答案無異於晴天霹靂,薑孝成懵了好一陣子才醒悟過來,跳起道:“你說什麼?薛懷?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他一連重複了兩遍,直到看見暗衛點頭,仍是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樣。
便連薑仲,也是滿臉驚訝道:“薛弘飛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在戰中突然發難,一刀砍了薛懷的腦袋,眾人被這一變故驚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劍。他又跳上車頭砍斷薛字軍旗,大喊道:‘泱泱圖璧,天命所歸,薛賊叛逆,當殺無赦!’薛軍這才回過神來,知道他出賣了他們,於是用亂箭將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們,勝兒終於為你們報仇了!’”
薑沉魚擰眉道:“報仇?”
“是的。我們剛剛查出,原來他本不叫弘飛,而叫周勝,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為人剛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喪命薛肅之手。為了報仇,周勝認賊做父隱忍十年,終於得到器重,趁其不備,一擊而中……”
薑沉魚心頭一緊,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這一刻全部得到了解答。她當時斷定皇上敢親自征討,絕對有必勝的把握,原來他的暗棋便是這個薛弘飛。想到此人隱忍十年的作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終也選在了洛城讓一切結束。”
薑孝成道:“難怪當日淇奧侯會吩咐將薛肅的頭顱送到洛城去,我當時以為他隻是純粹的想替皇上示威,現在想來,分明是給薛弘飛,哦不,周勝的一個暗示——一頭換一頭。”
“好一個一頭換一頭!”薑仲讚歎道,“可惜了這樣的人物啊!”
薑沉魚搖頭道:“他的確是個人才,如能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為。不過,像那樣的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報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懷雖是他仇敵,可這十年來父子相稱,多多少少會有些感情,他親手殺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對他來說,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薑仲怔立半響,再看向她時,神色變得很複雜:“周勝之頑韌剛毅固令人動容,但姬嬰之智則更令人心顫啊。當日皇上忽對薛家發難,我還認為此舉太過急近鹵莽,現在看來,他們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計劃好了。先是以太後病重,將伊隔離;再囚禁皇後怒斬國舅,刺激薛懷;最後利用薛懷最信任的義子,一招釜底抽薪,輕輕鬆鬆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裏我們看見的有著些,而暗地裏我們看不見的,還有更多……與這樣的人同朝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薑孝成笑嘻嘻道:“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也快變親家了,隻要變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說,對吧,妹妹?我這樣如花似玉冰雪聰明的妹妹,難道還配不起區區一個淇奧侯麼?”
薑沉魚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但心裏不安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無雙,現在想來,卻是有點多智近妖。那麼聰明的公子,會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戲麼?還是,明明已經看出來了,但卻故意不說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時,是否其實正一步步的陷入某個不可預測的陷阱呢?
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聽哥哥又道:“無論如何,這結局總算不錯——薛懷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將歸朝,屆時,馬上就該輪到沉魚的婚事了。”
她心頭又是一顫,眼皮開始跳個不停,正在心神不寧之時,門外有丫頭敲門,聽聲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麼事?”
“黃金婆來了,現在大廳中,夫人說,問你要不要過去也看一下。”
薑孝成走過去打開房門,笑道:“看什麼東西?”
握瑜抿唇笑道:“當然是看黃曆,挑黃道吉日啊。”
薑沉魚麵上一紅,見父親和哥哥都望著自己,哥哥一臉戲謔的笑,而父親則目露殷盼,隻得點頭道:“好,我去。”
到得大廳,果然見黃金婆一臉喜氣洋洋的坐在堂上,薑夫人聞聲轉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沉魚來了,快過來。”
薑沉魚上前一看,隻見桌上攤著的黃曆上,畫了三個圈。
黃金婆在一旁解釋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爺府,他們給出了這三個日子讓你們選,看看哪個最方便。這三個都是好日子,分明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見,趕早不趕晚,正趕上皇上打了勝仗,趁這股喜氣把婚事給辦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離現在還有二十天,完全來的及送禮書禮燭禮炮。”
薑夫人點頭道:“我也中意這天……沉魚,你的意思呢?”
薑沉魚垂頭道:“但憑母親做主。”
薑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勞煩黃金婆帶信回去,就說,我們選四月初七這天。”
“我這就去!”黃金婆喜滋滋地告辭。
待她走後,懷瑾、握瑜兩個丫頭便上前笑著行禮道:“給小姐賀喜了,給夫人賀喜了!”
“嘴甜。”薑夫人笑嗬嗬的打賞了兩個丫頭,回身見薑沉魚麵色凝鬱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麼呢,這麼大喜的事情,怎麼是這幅表情?”
薑沉魚低聲道:“娘……我有點害怕……”
薑夫人攬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麼呀?女孩子家,總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樣的好人家,那樣的好夫婿,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你怕什麼?”
“我怕……”也許是母親的聲音太溫柔,又也許是窗外初蕾新綻的景色太美麗,薑沉魚放任柔軟的情緒將自己絲絲縷縷的沉浸,說出最真心的話語,“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薑夫人一怔:“什麼?”
“因為我是薑家的女兒。”薑沉魚在說這句話時,臉上有著悲傷的神情,那悲傷很淡,卻又死死縈繞,揮抹不去,“若是此次聯姻真能使薑姬兩家同榮並欣也就罷了,否則,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就像她這次故意留下薛采牽製他一樣,用他的前程來成全薑家的前程。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
她很害怕,她會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家族這邊,選擇背棄他,背棄她所引以為傲的愛情。
“怎麼會呢?”薑夫人寬慰道,“聯姻本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後,他和你爹隻會更加同心協力的輔佐皇上,怎麼會起衝突呢?別多想了,你啊,放寬心,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的,還不如想想怎麼當個最美的新娘。”
娘什麼都不知道……薑沉魚悲哀的想,娘親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即使親如母女,也無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對她來說亦毫無作用。
人人都說薑沉魚脾氣好,但是,為什麼她卻一個知己好友都沒有呢?是不是因為……她的心藏的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對別人流露呢?那麼,公子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公子有門客三千,侍從無數,但是,他也沒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薑沉魚凝望著那些雨絲,輕聲道:“下雨了……這算冬雨,還是春雨?”
薑夫人笑道:“現在都三月了,這當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來的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麼……”薑沉魚喃喃道:“這場雨過後,杏花和梨花便要開了吧……”
“嗯?應該會開吧……怎麼忽然問這個?”
薑沉魚唇角上揚,這回可是真正的笑了,“我和公子約好了一起去賞花。”
薑夫人先是一愣,繼而也跟著笑道:“噢?是嗎?嗬嗬,不錯哦……”
旁邊握瑜睜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爺就要大婚了,人說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見麵的呀,否則不吉利的……哎喲!”話未說完,被懷瑾狠拍了一記。
薑夫人和藹的看著女兒,柔聲說:“去吧。隻要你覺得高興,而且一年一度,也屬難得的機會。”
“嗯。”薑沉魚又是嫣然一笑,內疚與不安在這一瞬轉化成了滿滿的期待。沒有關係,她想,就算這世上無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沒有關係。因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樣寂寞沒有朋友的人,但是,因為有了彼此,就不會再感到孤單。
所以,她們兩個人,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一定要堅信這一點。
薑沉魚深吸口氣,再緩緩的吐出去,雙瞳一片清澈。
而窗外,嬌姿妍態的梨樹,正沐浴在圖璧四年的第一場春雨中,繁複的枝幹上悄然綻出了點點花骨朵,白雪般皓潔,巧笑般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