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沉魚則一夜無眠。
她在師走床邊守了一夜。
昨夜,自頤殊公主出現,到最終公子與燕王宜王達成協議後,她和師走就被安排在這個院落的其中一個房間內。
大概對蘆灣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後來江晚衣和潘方也出現了,潘方那夜離開後不久就與姬嬰的人馬取得了聯係,然後帶著江晚衣一同來此。江晚衣為師走重新包紮了傷口,雖然斷掉的肢體無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碼,不會有生命之憂。
薑沉魚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著守著就靠著床沿睡了。
但外麵依稀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聽不真切,卻又確實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嶄新的被子有種粗糙的感覺,摩擦在肌膚上,難受得讓人心慌。
因此,當沙漏流到寅時時,她終於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簡單的梳洗後,推開門,披衣走出去。
外麵有很濃的霧。
霧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朦朦朧朧,恍如夢境。
院子裏,沿著牆根栽種著很多花,花叢裏,依稀有個人。
走得近了,辨認出來,原來是薛采。難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隻見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紅如血,花瓣細長反卷如龍爪,沉魚從未見過,不由得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花?”
薛采聽到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華。”
“啊,這就是《大乘妙法蓮華經》裏提到的彼岸花嗎?”薑沉魚也蹲了下去,邊觀賞邊道,“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真是種憂傷的花呢……”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欲無求——既是那樣,何來的悲哀?”薛采輕撇唇角,顯得頗不以為然。
薑沉魚望著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麼?”
“我在想——其實我們挺有緣分的,不是嗎?身在千裏之外的異國,都能相遇。”
“也許跟你真正有緣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薑沉魚擰眉,這個孩子真不可愛,她找他敘舊,他卻專門挑她的痛處紮。
見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涼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客房:“那人死了嗎?”
“你說師走?”薑沉魚搖頭,神色又黯了幾分,“雖保不死,但是……等他醒來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麵對他。”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人。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強。”
薑沉魚凝視著他,緩緩道:“對你來說也如此嗎?”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閃爍不定,最後將頭一歪,斜睨著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薑沉魚一怔。
“別不承認,你每次看見我時,眼中都充滿了憐憫,露出那種類似菩薩一樣的慈悲表情,在璧國的皇宮裏那次是,昨夜也是。”
薑沉魚失笑道:“昨晚那麼黑,你也看得見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頭,目光在天上轉了一圈後,又重新落到她臉上,“不過,我覺得比起因為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所以也就無所畏懼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憐,更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
“你說的那個某人,是我嗎?”
“不然還有誰?”
薑沉魚來了興趣,笑問:“我怎麼可憐了?”
“金枝玉葉的宰相千金,卻嫁不成自己心愛的人,為了家族利益無奈進宮,放著好好的群妃之首不當,非要跑到千裏外的島國當間諜,一路上危機不斷、麻煩連連,昨夜還連小命都差點送掉——你說,難道你不可憐?”
薑沉魚聽出他話裏有話,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誰派殺手追殺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樣是眨眼,赫奕眨眼時總帶著絲絲溫柔,頤非有種獨特的刁鑽,但換作薛采,就變成難以描述的靈秀,有點點壞心眼,又有點點稚氣。
——任憑誰也無法對這樣的孩子生氣,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這麼可憐的一個孩子。
薑沉魚也沒辦法,因此,隻能道:“我猜不出來。”
“那我就好心地帶你去看吧。”薛采轉身帶路,“跟我來。”
薑沉魚隻得跟著。彎彎曲曲地走了半天後,看見了一道拱門,薛采卻不直接過門,而是走向旁邊的矮牆,牆根處有塊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後衝她招一招手。
雖然覺得此舉有點失態,但按捺不住好奇,薑沉魚便也踩到了石頭上往牆那邊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氣。
牆的那頭,是又一個院子。
院子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石桌上擺放著滿滿一桌佳肴;佳肴也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坐在桌旁的兩個人。
一人寬袍緩帶,如雲裏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別個,正是姬嬰和……頤殊。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在一起?而且還是這個時間!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薑沉魚縱然滿腹疑慮,也隻能強抑下去,靜靜觀望。
隻見頤殊親手盛了一碗羹湯,捧於姬嬰麵前,巧笑道:“這是吾國最有名的金風玉露羹,乃是取晨間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種珍貴配料烹製而成,甜而不膩,入口即化,舌齒生香,回味餘長。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氣爽。嚐嚐看?”
姬嬰伸手接過,彬彬有禮地應道:“久聞其名,那麼嬰就不客氣了。”說罷拿起勺子嚐了一口。
頤殊問道:“如何?”
姬嬰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頤殊“哈”了一聲,挽發道:“你怎知是我親手做的?”
姬嬰放下羹湯:“公主要答謝我,自然會用最貴重的禮物,金風玉露羹乃程國皇室的不傳之秘,旁人向來是沒有口福的,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烹製。”
頤殊捂唇吃吃道:“久聞公子口才之好天下無雙,犀利時如天工神斧,微妙時可霧中抽煙,而溫柔起來時,更是比春風還要醉人哪……”
姬嬰淡淡一笑。
頤殊忽靠近了他幾分,聲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這個羹湯給公子,其實還有第二種意思……”
姬嬰揚了揚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頤殊一邊親昵地說著,一邊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了姬嬰胸口。
薑沉魚頓覺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畫麵,難怪薛采之前眨眼時,顯得那麼古怪和邪惡。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這裏將上演的是怎樣一出戲,也知道這場戲最傷她,所以故意帶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