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西行,穿過一排圍牆後,原本石子鋪就的小徑就改為由木板鋪製,兩旁各有扶欄,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聲。
而每隔一定距離,欄板的銜接處就會鑲嵌著一盞明燈,與尋常的燈不同,下是燭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麼調製而成,一經薰點,便散發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致越發宜人,屋舍未見精美,但一木一花,一簾一椅,皆於細節處見心思。
木廊盡頭,是兩間小屋。
薑沉魚遠遠就聽到一種很有規律的唧唧聲,待得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在織布。
房門大開,那女子背對來客,坐在機杼前,淺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長發,細細軟軟地披在身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靜止的場景,卻流瀉出一種微妙的動感。
光這麼一個背影,薑沉魚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鵑。
在街談巷議的那些傳說裏,杜鵑從來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這樣一個出身貧寒而且還瞎了雙目的女子,卻能令衛玉衡那樣的男人為了她而舍棄公主、舍棄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而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靜卻又靈動的存在吧。
明明雙手和雙腳都在做著機械的織布動作,但看上去依舊好沉靜;明明顯得很沉靜,但又讓人感覺她身體的每處地方都在說話,都在表達。
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和諧,渾若天成般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薑沉魚忍不住想,從小到大,見過的女子眾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賢惠如薛茗者,有嫵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嬈如頤殊者……然而,像杜鵑這樣的,卻還真是頭回遇見。
正想著,機杼聲停了下來,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彎腰行禮:“民女杜鵑,拜見侯爺。”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請起。”
燈光映上杜鵑的臉龐——十分消瘦的一張臉,眉淡唇薄,雙目呆滯,毫無神采。比起背影的靈動,這張臉,顯得好生平庸,毫無靈性。難怪當初宣琉悲傷欲絕,因為她以相府千金之貴、閉月羞花之容,最終不止輸給了一個瞎子,而且還是個不好看的瞎子。
杜鵑道:“梅姨,看座。給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薑沉魚忍不住問:“夫人怎知還有一個我?”她的腳步聲已經放得夠輕,為什麼杜鵑竟會知道還有第三人在場?而且,還一語道破是位“姑娘”?
杜鵑揚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從門前的那條木廊上走上十餘回,四年來,已將每一塊木板的聲音都牢記於心。來了多少人,是個怎麼樣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得沒錯,姑娘是個體態窈窕、舉止端莊的美人。因為,你的腳步很輕、很穩、很正,行走時,裙擺沒有太多的摩擦音,顯見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
薑沉魚為之歎服。而杜鵑接下去又道:“不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為,我讓梅姨去請侯爺,照理說,即便他會帶人同來,也應該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學徒。那樣的話,你就應該走在他後麵。可是姑娘卻是和侯爺並肩而來的,由此可見,姑娘身份之貴,必不在侯爺之下,所以,才讓梅姨一同看座。”
薑沉魚心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沒注意,的確是跟江晚衣並肩走來的。
身為瞎子,洞悉力卻比有眼睛的人還要犀利精準,這位杜鵑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欽佩,忙道:“夫人過譽了,我不是什麼貴人,隻不過是東璧侯的師妹而已,因自小備受寵愛,故而少了禮數,敢與他並駕同行罷了。夫人快請坐,聽說夫人病了許久,師兄他正想為您看看呢。”
杜鵑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謝侯爺了。”
江晚衣將藥箱放下,薑沉魚熟練地在一旁幫忙,取出軟墊放在杜鵑腕下,做好一係列準備工作之後,江晚衣在椅上坐下,為伊搭了一會兒脈後,原本略顯凝重的表情舒緩了開來,淺笑道:“夫人有點體虛,倒無其他大病,多多調理,應該無礙。”
薑沉魚有點意外,她原本以為衛玉衡不肯讓他們給妻子看病,是因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麼隱情,沒想到,竟然真的沒什麼要緊的。難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聽杜鵑道:“那就好。我本就沒什麼大病,隻不過回城氣候陰冷多風,雖然來了這麼多年,卻仍不能適應,經常體乏易疲。不過,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閑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完,睡不踏實……”
薑沉魚歎道:“夫人的花藝真是生平僅見呢……”
杜鵑立刻將臉龐轉向了她,一雙沒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地望著她,幾乎是帶著幾分灼熱的期盼道:“姑娘喜歡那些花嗎?”
“嗯,非常喜歡。尤其是那株菊花蓮瓣……實不相瞞,家母最喜歡的就是蘭花,院中也種了許多,但是說到傳說中的菊花蓮瓣,卻是心中所憾,找了許多年,想了許多法子,都不可得見。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見菊花蓮瓣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世上真有人種出了這等稀世奇花,而且,還是完美到無可挑剔的一株……”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杜鵑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給你吧!”
“哈?”
杜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贈美人。能教出姑娘這樣的女兒,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麼,那盆菊花蓮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劍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這怎麼行呢?”薑沉魚萬萬沒想到這位杜鵑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沒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貴的花送給了初次見麵的客人,雖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絕,“君子不奪人所愛,夫人為那盆花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無故地收你如此重禮?萬萬不可……”
杜鵑再次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她的。與薑沉魚的手不同,杜鵑的手上有很多繭子,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而她,就用那雙寬厚的、溫潤的、布滿老繭的手,撫摸著薑沉魚膚滑如玉、吹彈可破的手,眉宇間似有感慨無限:“重與輕,不過是旁人的眼睛。不知為什麼,一聽你的聲音,我便好喜歡你,總覺得跟你有緣,所以,於我而言,送怎樣的禮物給自己投緣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執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這樣粗鄙的身份,不配給姑娘送禮?”
薑沉魚一聽這話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這時江晚衣出來解圍道:“師妹你就收下吧。若覺得心中有愧,就尋思著回一份禮物給夫人好了。”
薑沉魚心中苦笑,這話說得輕巧,但一時間叫她去哪兒找能夠回贈的禮物?更何況,能與那種又是名貴、又是脆弱的花卉價值相等的禮物,根本也不會太多。
杜鵑輕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侯爺說的沒錯,其實姑娘現在就有可以幫到我的地方呢。”
薑沉魚忙道:“夫人但請吩咐。”
杜鵑輕輕地喚了聲梅姨,梅姨會意,轉身進了內屋,不多會兒,端出一樣東西來。
薑沉魚定睛一看,居然是個棋盤。
梅姨將棋盤放到桌上,杜鵑道:“除了種花和紡織,其實我還很喜歡下棋。但因為眼睛不便,所以下起棋來總是比常人要慢許多,為此玉衡總不耐煩陪我玩。而府內的下人又都不會,外人我又不方便見,可以說,自從四年前來到回城,我就沒下過棋了。如果姑娘真要謝我送你那盆花,那麼,可不可以陪我下一局?我聽下人們說,姑娘是來使中棋藝最好的一個,還曾贏過宜王。”
薑沉魚汗顏,果然人就是不能太過顯擺,她當初為了救赫奕故意與他在船上通宵下棋,沒想到竟就流傳到了回城城主夫人的耳朵裏。
不過下棋倒不是什麼難事,人家都肯以花相贈,這等小要求又怎能推脫?
“如此,我便獻醜了。”薑沉魚坐到棋盤對麵。
杜鵑轉向江晚衣道:“侯爺累嗎?如果侯爺感到疲倦,就請先回房休息吧。因為,我下得很慢,雖然是一局而已,但是沒準兒會到天亮也下不完呢。”
江晚衣還未回答,薑沉魚已笑道:“師兄對棋藝一竅不通,要他留在這裏,對他可是折磨啊。”
江晚衣歉然道:“自小愚鈍,遇到這些需要動腦算計的就很頭疼。所以,請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好。梅姨,送侯爺回去。”
梅姨送走了江晚衣後,薑沉魚看著棋盤,再看看缽裏的棋子,正在思忖該如何跟一個盲人下棋時,杜鵑開口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勞煩姑娘幫我擺子了。”
“哪裏的話,應該的。”
“那麼,不介意的話,讓我先走好嗎?”
“當然可以。”
“好,那麼第一步就是——”杜鵑深吸口氣,緩緩道,“天元。”
薑沉魚豁然一驚。
江晚衣跟著梅姨走出西院,一陣大風突然吹來,手中的紙傘傘骨頓時斷了兩根,大雨一下子灌下來,瞬間就濕了大片衣襟。
“好大的雨。”他感慨道。
“是啊,”梅姨在身後幽幽道,“今晚上這雨,是停不了嘍……”
江晚衣聽她聲調怪異,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正好一道霹靂劃過濃夜,照得梅姨的臉一片青藍,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被陰影扭曲得變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