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裂錦(1 / 3)

圖璧六年的中秋,在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中款款而來。

八月十四這天中午,薑沉魚正在給昭尹喂食時,羅橫通報道:“娘娘,貴人求見。”

薑沉魚放下藥粥,剛命人放下簾帳,薑畫月便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臣妾參見皇後。”

“姐姐休要多禮,快請坐。來人,看座。”薑沉魚走出去,邀她在外廳的桌旁坐下,看著雙頰豐滿的姐姐,不禁高興道,“姐姐產後恢複得不錯,氣色真好呢。”

“自從我聽你的話不再吃那種藥後,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薑畫月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內室的帷帳一眼,才又道,“我剛接到書柬,原來母親和父親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沒有意外,今日申時左右到家。所以我來問問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當然要。我也接到了書柬,正準備去找姐姐商議此事呢。可巧姐姐就來了。”自從接到母親的書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還安好,薑沉魚好生高興,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親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母親,心情就難以平靜。

這時,門外傳來些許爭執聲,薑畫月連忙道:“啊,那是我的奶娘。”

薑沉魚命令道:“讓她進來。”

一奶娘模樣的女子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進來。薑畫月上前接過嬰兒:“新兒,怎麼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等著娘的嗎?怎麼哭了呢?”

奶娘憂慮道:“老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麼哄也哄不住,隻好帶來找娘娘了。”

薑沉魚在一旁見那嬰兒長得是粉妝玉琢,實在可愛,不禁向往道:“能不能讓我也抱抱?”

“當然。”薑畫月轉身將嬰兒遞了過來。

薑沉魚小心翼翼地接住,搖了搖,嬰兒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開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這裏……姐姐,他是不是餓了?”

“不應該啊,剛吃過奶。”薑畫月見她抱也沒用,便將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聲哄了一會兒道,“妹妹,我有個不情之請……”

“姐姐請說。”

薑畫月的目光朝內室飄了過去:“是這樣的,新兒自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皇上。你能不能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知道皇上現在昏迷不醒,本不該提這種要求,但是……”

薑沉魚有點猶豫,但看到哭個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軟,便點頭道:“好。來。”說罷,起身帶路。

兩人一同走進內室,薑沉魚示意宮女拉開簾子,簾子拉開後,昭尹那平靜的睡容就出現在了薑畫月眼中——

他躺在那裏,頭發、臉龐都非常幹淨,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看著他柔和的、放鬆的表情,真的很難想像,這個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愛場景,薑畫月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低頭對懷中的嬰兒道:“新兒,別哭了,來看看,這就是你父王。他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所以都沒顧得上跟新兒說句話,但是沒關係的,等你再大些,他就會醒了,到時候會帶新兒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兒的……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新野湊到昭尹臉旁。

嬰兒仿佛聽懂了她的話,忽然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床上的昭尹。

薑畫月見他有所反應,不由得喜道:“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兒不哭了呢!”

薑沉魚在一旁看到這神奇的一麵,心中不由感慨血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會因為感應到父親的氣息,而變得平靜嗎?

薑畫月輕拍著新野道:“新兒乖,要健健康康地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說話啦。父王最喜歡最喜歡新兒了,乖啊……”

新野目不轉睛地盯著昭尹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來。

薑畫月慌了:“哎呀哎呀怎麼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還是先帶他回宮吧,也許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會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

就在這時,“哐啷”一聲,重物落地。

薑沉魚回頭,原來是一旁侍奉的宮女打翻了床邊的臉盆。宮女自知闖禍,連忙跪下用一種很惶恐的表情道:“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麼了?”薑沉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發現昭尹臉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他……醒了!

頃刻刹那,一股巨大的恐懼自腳底湧起,薑沉魚幾乎驚叫出聲,但她最後控製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著眼淚緩慢地滑過昭尹的臉頰,流到了枕頭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舊一動不動。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開始搭脈,隻覺脈象時快時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沉聲道:“傳太醫!”

宮女們匆匆奔去叫人。

薑畫月在一旁焦慮道:“妹妹,皇上這是……要醒了嗎?”

“不知道。”

“可是,他流淚了,他有反應!”

“不知道。”

“皇上?皇上?”薑畫月忍不住上前幾步,騰出隻手去撫摸昭尹的臉,“皇上?你感覺得到嗎?我是畫月……我帶了太子來看你,他叫新野,剛七個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

哇哇啼哭的新野,懷抱希望的薑畫月,和床上雖然在流淚卻依舊沒有清醒痕跡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麵,薑沉魚看著那幅畫麵,隻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隔著一重紗在俯瞰眾人一般。但事實上,昭尹的任何舉動、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薑沉魚深吸口氣,沉聲說了第二個命令:“傳薛相。”

又一撥宮人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江淮領著兩名太醫匆匆趕到,剛要行禮,薑沉魚就道:“別跪了,快看看皇上怎麼了?”

江淮等人連忙上前查看,但剛把手指搭到昭尹脈上,臉上就露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薑畫月催促道:“太醫?怎麼樣了?”

江淮踉踉蹌蹌地退後半步,撲通跪下,顫聲道:“微臣來遲一步,皇上他已經……已經……駕崩了……”

薑沉魚隻覺耳朵深處“嗡”了一聲,接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聽到,與此同時,她的視線陡然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呼道:“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但無邊無際的黑暗漫天遍地地蓋了過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

暗幕裏,許多個縹緲的聲音蕩來蕩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魚?沉魚……”

然而,沒有一個是她想要的,或者說,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麼?求的到底是什麼?

“薑家的小姐?”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是誰?是誰?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這句,不要這句。她要的不是這句,不是,從來不是啊!

但是,那個人,從來沒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過她,從最開始的小姐,到後來,最親密時也不過叫了一句“沉魚”。

那個人,是別人的“小紅”,但卻永遠隻是她的“公子”……

薑沉魚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知道是在做夢,卻又醒不過來。再然後,暗幕逐漸散開,依稀出現了淡淡的影像: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拖著一樣東西,非常吃力地往前走。

四下裏一片靜籟無聲。

那孩子跌跌撞撞,那樣東西實在太沉,而他又實在過於瘦小,因此每走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場景逐漸推近,地上的東西逐漸清晰,原來是個女人,一個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靈光閃過,一瞬間,她好像有點兒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某種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側頭一看,大吃一驚——

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與她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那一幕,看著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棄。

“皇上……”她聽見自己顫抖地開口,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也紊亂到了極點。

但昭尹卻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她一樣,隻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少年,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流了下來,他不笑的樣子,看上去好生哀傷。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卻發現自己抓住了那個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徹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頭看她,口鼻模糊,卻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

“幫幫我……”孩子哭了,“幫幫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裏了……幫幫我……”

她心裏因這句話而好生難過,正想答應幫他,孩子突然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情,朝她大喊:“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害朕!薑沉魚,你竟然敢給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奪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會嚐到報應的!”

報應——

報應——

報應——

淒厲的嘶吼仿佛具備無比強大的力量,就像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誰來救救她?救救她!隻要一句話!一句正確的話,她就可以從這個夢魘裏逃出去了!快說啊,快說那句正確的話……

就在她這麼掙紮時,一個清脆的有點尖刻又有點冷酷的聲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霧,像道閃電一樣的劈了下來:“昭尹死了。你還不醒?要逃避到幾時?”

迷霧瞬間散去,薑沉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入目處,是懷瑾欣喜的臉:“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薑沉魚有點木然地轉動視線,大紅色的帳幔旁,一襲白影醒目如雪,依舊是深沉的、帶點冷淡的表情,依舊是尚屬於孩童的、稚嫩的年齡,然而,隻要有那麼一個人在,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

她掙紮著支起身坐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沙啞:“薛采……你,剛才說什麼?”

薛采麵無表情地說道:“你可終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沒法下葬了。”

薑沉魚隻覺腦裏一陣雷聲轟鳴,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頭。對了,她在昏倒前,太醫說昭尹死了……那不是做夢……但是,為什麼?

明明聽見了新野的哭聲,所以流下了眼淚;

明明對外界的事情開始有了反應的……

為什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夢中來質問她、報複她麼?

薑沉魚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將一碗湯汁端到她麵前,命令道:“喝下去。”

薑沉魚看了那好像清水卻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湯汁一眼,皺了下眉,但沒問什麼,乖乖地喝了下去。說也奇怪,那湯汁一經飲下,清涼的感覺就迅速在體內散發開來,連帶著頭疼都減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毒藥。”

“真的?”

“假的。”薛采瞪著她,“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問清楚是什麼東西就吃下去。”

“但這不是你給的麼?”

薛采怔了怔,有點被感動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就算是我給的,也不可以亂吃。”

“原來你竟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了……”

“那是因為……”薛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後非常嚴肅地壓低了聲音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而周遭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撲上來吃了你。”

薑沉魚重重一震,攏發的手便停在了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似的轉頭盯著薛采,輕聲道:“你在說什麼?”

“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

“不是這句,是前麵的。”

薛采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

薑沉魚雖然全身虛弱無力,但聽到這話也還是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麼?誰要為帝?”

“你啊。”薛采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裏,聽起來清楚得幾乎可怕,“就是你,薑沉魚。”

“你開什麼玩笑?”

薛采湊了身,平視著她的眼睛,冷冷道:“我沒有開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開……開什麼玩笑!”薑沉魚終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顧不得赤著雙腳,急聲道,“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會產生如此瘋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遺體現在在哪兒?不、不對……今天是十五嗎?母親回家了啊,我要去見她……”她的頭突然一陣抽動,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幾乎讓她尖叫出聲,但如此徹骨的疼痛,奇異地抵消了頭部的疼痛,她顫顫地抬起眼睛,望著他,看見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薛采……”

“最後一步了。”薛采用一種她從沒聽過,或者說他從來沒用過的溫柔的聲音道,“隻差最後一步,走過去就可以了。薑沉魚,你走了這麼這麼久,放棄了那麼那麼多東西,難道,隻是為了停在這裏嗎?”

“但是……我……我不要當皇帝……”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也許是他的眼神太親切,薑沉魚忽然就哭了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昭尹而代之。我隻是想要個公道,因為他太過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歸咎在公子身上,並去深深地傷害公子甚至最後舍棄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才能抵消那種痛苦。所以我選擇披上替天行道的虛偽外衣,卷入齷齪肮髒的政治,去搶奪天下人都要的權勢……我壓根兒不喜歡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歡批奏折,我更不喜歡開口閉口都要哀家愛卿……這個樣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薑沉魚啊!”